第(2/3)页 婴茀摇头道:“驸马多虑了。长公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同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随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是么?”高世荣不敢做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于愚钝,对下降一事长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婴茀依然含笑说:“驸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再说,长公主个性较强,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驸马,也万万不会溢于言表,多半倒会与驸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但若驸马因此误会而远离长公主,那可就当真违了长公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高世荣听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婴茀以前是服侍过柔福的侍女,与柔福相处日久,必然是相当了解她的,她说的话想必有理,于是心底那缕晦暗许久的希望被她的话点亮不少,诚恳地请教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婴茀道:“说起具体应做什么就很琐碎了。无非是多接近她,设法讨她欢心,多留意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不时找来送给她,也不必总选贵重的,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记得长公主小时候总想跑出宫去玩,驸马不妨常抽空带她离家游玩,荡舟游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错……” 听到这里,高世荣插言道:“这点我亦曾想到,可长公主如今似对游玩之事毫无兴趣,终日自锁于宅内,连自己房门都不常出,更遑论与我一同出游。” “那怎么会?”婴茀笑道,“大概是长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牵着瑗四处漫步,宫中每一角落都被他们游遍了……对了,长公主很喜欢小孩,若与驸马早得贵子,有子万事足,性情必然会重又开朗起来,所有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自己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以现在与柔福之间的状态,如何能有孩子?此话高世荣无法说出,唯有呈出一丝苦笑。 婴茀见状略略朝他走近一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仍然柔和而清晰:“驸马真是谦谦君子。在长公主面前表现温文尔雅是没错,但一味恭谨守礼似显太过。驸马身为长公主夫君,万事都毕恭毕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长公主真正希望的。” 这真是个聪颖明慧的女子,仅从他与柔福的神情举止就猜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高世荣诧异而感慨地看着婴茀,顿时明白何以赵构在众妃中特别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伤。他原本踌躇满志的人生已被与长公主的婚姻裁得残缺不堪,却换不来一个有婴茀一半温婉柔顺与善解人意的妻子。当然,他不会言悔,但无法抑止自己为此深感遗憾。 绍兴三年正月初七午后,高世荣自外归来,进门时习惯性地问前来迎接的家奴长公主在做什么,家奴答说在后苑梅堂赏梅。那日雪后天霁,满园梅花均已绽放,尤以梅堂中各类佳品为盛,远远地便可闻见其清雅芬芳。高世荣亦有了些兴致,当即迈步穿过中堂回廊,朝后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红梅,均属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柔枝、千叶等名品。深深浅浅的红色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梅枝上,姿态千妍,映着一地净雪,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积了一层的胭脂。 高世荣举目望去,不见柔福在院中,环视一周,发现她躺于梅堂厅中正对花圃的贵妃榻上。门上的锦帘绡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层有雪狐镶边的红缎锦被搭在身上,朝着门外侧卧而眠,睡意正酣。 走进去,伺候在周围的喜儿等侍女向他行礼请安,他以指点唇示意她们压低声音,以免惊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娇憨神情,轻声问喜儿:“长公主赏花赏倦了么?” 喜儿答说:“长公主先是漫步于院中赏花,后来乏了,便命人把贵妃榻搬到厅中门边,斜倚在其上继续看。觉得有些冷,又让人取了半壶内库流香酒,独自饮了三杯,渐有点醉意,就睡着了。我们本想送长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说不许。驸马看是任长公主继续在这里睡好呢还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荣弯身帮柔福掖了掖锦被,温柔地凝视着她答喜儿的话:“她既喜欢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睡吧。” 喜儿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驸马在这里陪长公主吧,我们退到偏厅去,若驸马需要点什么,再命我们过来。” 高世荣点点头,于是喜儿等人行礼告退离开。 他记忆中柔福的肤色呈苍白色时居多,而此时许是因饮酒的缘故,她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将散,眉眼旁的颜色为淡淡荔红,像着了唐人仕女图中的“檀晕”妆,两眉横烟,不须再亮出她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已是妩媚之极。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苏轼这句咏梅诗悄然浮上心间,却觉得此诗本就应赋给此时的柔福,若用来形容那一片开得喧嚣的红梅,倒是浪费了。 有风吹进,依然间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轻轻飘落在她的樱唇边。 这景象令高世荣想起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额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美丽,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宫中女子见后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都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命名为“落梅妆”或“梅花妆”。 柔福唇边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态和娇艳的颜色,唇际原不是个合适的位置,可衬在她脸上就连这点不妥也被轻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肤和唇色显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别的女子见了,也许也会效仿着在唇边点贴花钿吧。 高世荣一壁想着,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轻柔地以双唇自她脸上衔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肤之味尤胜于梅花清香,馨香而温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缕淡淡酒香有奇异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时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任何肌肤,就连他以手扶她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轻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渗出的花汁味道隐约苦涩。 他的目光复又凝于她唇上。饱满的樱唇弧线精巧,美如花瓣,并无施朱,但天然殷红,应该也有温暖的温度。 无可救药地为此沉沦。他再度低首,缓缓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睁开双目,在他触到她之前。 他一惊,所有动作就此停止,那时他与她的脸相距不过半尺。 她不惊讶,更不害羞,只冷冷盯着他,刹那间高世荣觉得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荣站直退后,局促不安,想向她解释点什么,但甫一开口所有言辞便缩回喉间,结果终是无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变,甚至懒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态躺着,只用凌厉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为,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某种联系。 感觉寒冷,才想起现在其实仍是冬季。他终于承受不住,疾步离去。却又无比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属于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颜面无存地落荒而逃。 5.粉黛 此后许久,高世荣都尽量躲避着柔福,不主动接近她,但柔福依然常命侍女来请驸马过去,让他把最近的政事告诉她,面对着他神色也镇定自若,像是全然忘了那日梅堂之事。渐渐地高世荣倒也能像以往那样语调自然地与她交谈,只是举止更加恭谨,连她的衣角都不再碰一下。 一日高世荣与几位好友相聚品茶聊天,其间众人闻见一位校书郎身带女子脂粉香,于是不免就此取笑于他,但那校书郎却并不窘迫,只不紧不慢地笑着自袖中取出一粉青小瓷盒,道:“最近听说坊间有售以赵飞燕所用古方秘制的‘露华百英粉’,粉质净白幼细,且杂以名香,芳香馥郁,一旦著面数日不散。我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盒欲带回给拙荆匀面。” 众人接过一看,都觉粉质确实与众不同,尤其那扑鼻异香,非寻常妆粉可比,就连那盛粉的粉青瓷盒也制得特别精致光润,小小的盒身上绘有笔触婉约鲜活的飞燕“归风送远”舞图。图中立于男舞者掌上的赵飞燕裙袂飘飘,身姿轻盈婀娜,有即将御风而去之势,观者无不赞叹。 人问:“价值几何?” 校书郎缓摇羽扇,施施然答:“与金等价。” 众人啧啧称奇,都道校书郎舍得花重金为夫人购妆粉,可见伉俪情深。 高世荣听在耳里,便想起了吴才人劝他留意买礼物赠柔福的话:“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于是问校书郎:“这粉何处有售?” 校书郎笑了:“高驸马必是也准备买一盒赠与你家那位长公主吧?如今皇上只剩这一位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既下降给了驸马,驸马自然是百般珍爱的了,妆粉这种小东西也时时留意为长公主寻觅,这驸马当得果然上心。” 旁人也一并插言凑趣:“不错不错!驸马当日击鞠赛后当众求婚,早已在朝廷内外传为佳话,现在夙愿得偿,当然会与长公主你侬我侬,情深意重了!” 此后的话题尽数转为以高世荣与柔福为主题的玩笑,听得高世荣面红耳赤,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但一直对那盒与金等价的露华百英粉念念不忘,别过朋友后当即策马直奔诸市,一间间店铺逐一询问,直至天色黑尽才终于找到有售之处。喜不自禁,立即重金购下,并在商人的推荐下另购了同样价值不菲的一瓶大食国蔷薇水和一盒西域“回回青”石黛。 满心喜悦地携之回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柔福。柔福倒没睡下,坐在房中与侍女闲聊,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她颇感诧异,因他很久未在夜间踏入她房中,且又这般着急。 他取出买的妆品给她,一一解释了品名,只说听闻这些东西质优于凡品,所以为长公主购下,但把求购的情形略过不提。 柔福瞟了那被喜儿接过搁在桌上的妆品一眼,浅品一口散发着香草味的香薷饮,才淡淡道:“心急火燎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买了这样的东西?” 仿若一卷冰浪迎面击来,激冷之下,高世荣无言以对。 “那露华百英粉的制法古书上从未有详细记载,而今商家胡乱加些香料,就附会着说是赵飞燕所用之物,你竟也相信?”柔福以二指拾起那盒露华百英粉,略闻了闻便蹙眉抛开,“好刺鼻的麝香味。想是配制妆粉的人听说赵飞燕爱用麝香,便加足了分量,却不知赵氏一味滥用麝香,最终导致不育。这样的东西,岂是能用的?”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高世荣,柔福从容说道:“我从来不用加了过多香料的水粉,那有损肌肤。平日用的粉,都是九哥命昔日汴京宫中的老宫人特意为我配制的。选料做法都与寻常坊间所售的粉不同。是以新上市的白米辅以一定量的微紫陈米,拣净杂质后,分别以大小不同的磨子细细研磨,磨后再以细纱筛子筛,然后再磨,反复五六次,待粉磨至极细后再将两种细粉按比例掺和,具体多少要据我当时肤质肤色来定,一丝错不得的。铅粉用量极少,仅以使米粉松散、不粘结、能着面为度,要防铅毒影响肤质。至于香料,几乎不加。制出的粉色泽微黄,很是细软,我一向用惯了,若改用坊间妆粉,必有不适之感。” 言罢拈起那精致琉璃瓶所盛的蔷薇水,瓶塞也不拔,尚未引近鼻端就已搁下,似笑非笑地问高世荣:“你说,这是蔷薇水?” 高世荣有些忐忑地点点头,解释道:“据说,这是大食人采蔷薇花上露水制成的,香气最是纯净馥郁……” “以讹传讹吧了。”柔福打断他,道,“花上露水再香也有限,岂能做香料?制大食蔷薇水要先采清晨带露初绽的蔷薇,选取形状色泽纯正一致的花瓣,其余的一概弃去,再用白金为甑,将蔷薇花瓣蒸气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故馨烈非常,长香不败。真正的大食国蔷薇水虽盛在琉璃缶中,缶口以蜡密封,但香仍可透彻而出,数十步外犹可闻见。若洒于人衣袂上,经十数日尚有余香。近年宋人仿效大食造香,无奈国中蔷薇非大食良种,色味相去甚远,便有奸商胡乱取中土蔷薇,杂以素馨茉莉制之,”目示桌上琉璃瓶,断言其品质,“你买回来这瓶便属此类,其香亦足袭人鼻观,但与大食国真蔷薇水相较,犹如奴婢之于闺秀。” 高世荣面色青红不定,尴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听她说完蔷薇水,目光不禁落在剩下的画眉石黛上,知她少不得又要对这石黛加以贬损。果然柔福冷眼看着那“回回青”说:“回回青出自海外,一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俗妇,见其价格昂贵便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其实若论画眉效果,比起波斯螺子黛可差远了。以前汴京宫中女子多用螺子黛,但这种青黛每颗值十金,南渡之后九哥觉得宫人用此画眉太过奢侈,便不许再用,所以现在我们只得用自制的画眉集香丸。若论制法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要费些工时:以真麻油灯一盏,多着灯芯,搓紧后点燃,其上覆一个小小碗碟,让燃灯所生的青烟凝结于碟底,集多了便扫下,反复数十次直到量足。然后用少许龙脑调入一点油中,倾入烟内,和匀,待凝结后就可用了。制出的画眉墨细腻纯净,馨香宜人,画出的黛色相当漂亮,远非用柳枝、杉木烧制的炭墨烟煤可比。虽仍比螺子黛略差些,但也可以将就着用,石黛颗粒太粗,我是不大敢用的。” 明里看似在解释她寻常所用粉黛香水的制法,实是近乎不留情面的奚落,听得高世荣心灰意冷。本想尽量以浅笑来化解是时的尴尬,却终究无能为力。强自压下涌上的一口气,任它郁结在心中,一咬唇,道:“是世荣唐突,擅自为长公主买来这些粗糙妆品。既然长公主用不上,那就扔了吧。” “那倒也不必,始终是驸马费心买来的,扔了可惜。”柔福微微一笑,转首看看喜儿,再问高世荣:“若我把这些粉黛香水赏给喜儿,驸马介意否?” 高世荣漠然道:“长公主看着办。”随即掉头摔帘而出。 柔福收敛笑意,对喜儿道:“还不拿去?是你的了。” 喜儿迟疑地看着妆品,讷讷地说:“长公主……驸马其实对你很好,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你就算不喜欢,也不必……不必如此……” “我若收下他这些东西,他又该想入非非了。”柔福淡然道,“有些时候,不能对人太好。我后悔当初对他那一笑,引他飞蛾扑火般地闯进来。否则,现在我与他都会自在许多。” 6.秋千 弄巧成拙的粉黛事件令高世荣再不敢轻举妄动,在柔福面前日趋消沉而被动,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外,亦不随便做什么意在讨她欢心的事。而柔福像是相当满意他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日间请他过来聊聊时事,晚上各自就寝,互不干犯,在人前倒也知道顾及驸马的面子,每每装作与他十分恩爱的样子,偶尔还会为他向赵构讨些封赏,因此外人谈及时都道这是段美满良缘。 “驸马爷,长公主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你可得准备个别致一些的礼物。”绍兴四年某日黄昏时分,喜儿如此提醒高世荣。 “又”快到了?是,算算时日,的确又快到了。一年前他在宅中为她庆贺生辰,赠她名贵的珠宝,她却不屑一顾。回想他当时那喜宴后惨淡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故,一切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 他们成婚已经近两年了。近两年的时光消逝无痕,他放弃了曾经拥有的战场,却在感情上一败涂地,浑浑噩噩的生活甚至磨平了他目中原有的锐气,而让他学会凝望着她远处的身影颓然叹息。 面对喜儿,他浅浅苦笑:“再别致的礼物,由我手中送出,她都不会喜欢。” “不是呀,若是用心选择,必会找到长公主中意的东西。”喜儿叹道,“唉,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么?这才多久呢?你们还有大半辈子要过。长公主以前是个很和善的人,对任何人都十分友善,现在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只要驸马持之以恒地关心照顾她,她应该总有被感动的一天吧?这次长公主生辰,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我想到了一个礼物,并不贵重,但可以保证是长公主喜欢的。” 高世荣默然良久,问:“那是什么礼物?” 喜儿一笑:“秋千。记得长公主以前在汴京宫中最爱这个,后来随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也还常常偷跑出来,去艮岳樱花树下荡秋千。现在我们公主宅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秋千架,驸马不如为长公主在后苑立一个,待长公主生辰那天带她去看,长公主必定会很喜欢。” 他采纳了喜儿的建议。私下命人造了一个秋千架,在柔福生辰前一天夜里悄悄运进公主宅,连夜立好在后苑中。第二天柔福到后苑散步时看见秋千,果然双眸一亮,走至秋千旁,以手轻抚那据喜儿的描述、按艮岳宫中的式样制出的精致坐垫和双索,若有所思地细细看着。 “长公主,这是驸马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喜儿忙走近她身边解释说。 “是么?”柔福转首看了看高世荣,道,“驸马费心了。” 虽然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言相向,语调甚至可以说温和。高世荣暗自一喜,庆幸这次的礼物选得适当。 那一天她像是心情不错,命人就在后苑设宴,席间频频与高世荣对饮,却又不胜酒力,不久后便飞霞扑面,闭目以手支额,最后仍是支撑不住,便索性伏案而寐,娇慵无限。 “长公主醉了,你们扶她回房休息吧。”高世荣见状吩咐两旁侍女。 侍女答应,过来搀扶,但柔福却扬手推开,不要她们扶。于是喜儿轻轻朝高世荣努努嘴,示意他自己过来相扶。 短暂的犹豫后高世荣终于下了决心,起身去扶柔福,发现她此刻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几乎不能站立,于是干脆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迈步朝她卧室方向走去。 她并未因此受惊,其间只迷蒙地半睁星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安宁地阖上,还将脸埋在他怀中,乖乖地依偎着他任他抱着走。 放她在床上睡下,一时不舍得走,便坐于她床头,欣赏她的睡态。此时的她多么可爱,眼帘轻合,蔽住了平日冷漠的目光,她美丽的面容顿时显得柔和,并且不会拒绝他的接近。 “长公主……”他不禁地轻唤出声。 她无任何反应,依然一脉沉睡模样。 没有了咄咄逼人的长公主架子,眼前沉睡着的温婉柔顺的小女子才更像是他梦想中的妻。忽然想起以前一直是叫她“长公主”,而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其实他很想改变他们夫妻间客气的称呼,只是每次尚未来得及尝试,便都在她盛气凌人的注视下退却。 此刻的情形给了他自然的机会与勇气,他满心爱怜地以手去抚她的额发,她的脸颊,柔声唤她:“瑗瑗……” 并未期盼得到她的答应,然而她居然应声,依然闭着双目,迷糊地“嗯”了一声。 不免惊喜,很想拥她入怀,却又怕把她惊醒,从而自己也被迫清醒。他在心底叹息,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和手指继续在她脸上恋恋流连。 渐渐地感到灼热,像是有火从指尖蔓延到了心里。呼吸趋于急促,他的手迟疑地沿她脸庞滑下,抚过她细长美好的脖颈,终于探入她衣中。 似感到痒痒,她格格地笑醒,一边启目一边唤:“九哥……” 四目相撞,两厢都是愕然。 他在想,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刚才她唤的是……九哥? 一点疑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渐扩散渗染在心间。他有些茫然,思绪一时混乱,暂时来不及为他适才的行为感到羞惭。 他以为她会尴尬,她会愤怒,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从容坐起,起初的醉意瞬间烟消,侧首看他,神态几乎可说是悠然闲适。 “刚才是你抱我进来的?”她问。 他点点头。 “我让你这么做了么?” “瑗瑗,我……”他想解释一二,却被她冰冷坚硬的一句话打断,“谁允许你直呼我名字?” 他再次被她刺痛,而这次他不准备退缩:“我以为,驸马唤长公主的名字并不逾礼。” “你没有资格。”她面上不带过多表情,但清晰地吐出的这话却字字含有分明的轻慢。 他终于愤怒:“我们是夫妻,我怎会没有资格?” 她冷笑:“我九哥与潘贤妃张婕妤吴才人也可说是夫妻,她们敢直呼他的名字么?” “那不一样,皇帝与妃嫔间有尊卑之分。” “怎么不一样?你还真以为我们是平等的?” 他一愣,怒极反笑:“是,长公主是天潢贵胄,世荣不过是一介草民,能跻身于公主宅做一名家臣已是荣幸之极,居然还敢奢望与长公主平等相待,当真无自知之明!” 她不理他,起身下床牵着裙子朝后苑疾步走去。他随之而出,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走到后苑,面对正在收拾酒宴残局的奴婢,她伸手一指秋千架,说:“即刻给我拆了。” 奴婢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随即都把询问试探的目光投向高世荣。 高世荣几步走至柔福面前,紧锁两眉振臂道:“这秋千好歹也是你喜爱之物,你就算不高兴,也不必拿它来出气!” “谁说我喜欢?”她仰首直视他,毫不妥协地针对,“半年前的鞋子,瑗现在都已不能再穿,何况是多年前的旧物?此一时,彼一时,你还当我是十四五岁只知荡秋千的小姑娘?你每次做讨好我的事都有企图,我既不准备让你达到目的,你的好意自然也就不便接受。”随即扫视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的奴婢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拆!” 众人答应一声,聚拢过去开始七手八脚地拆秋千架。 她竟以为我为她做这些事都是“有企图”?高世荣连发怒的力量都被她的话消磨殆尽,和着悲哀黯然坍坐在石阶上,心神俱伤。 柔福淡扫他一眼,也徐徐坐定在喜儿为她搬来的椅子中,一言不发地看家奴拆秋千架。 少顷,有内侍自宫中来,呈上一个长方形锦盒,说:“这是官家赐给福国长公主的生辰贺礼。” 柔福问他:“是什么?” 内侍答:“是一幅字。” “又是晋人真迹?” “不,是官家自己写的。” “写的是什么?” “草书《洛神赋》。” 她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得近乎不着痕迹,稍纵即逝地短促,却尽入一侧的高世荣眼底。 她谢过内侍,命喜儿将锦盒送入书房,然后也移步去书房,其间路过呆坐在石阶上的高世荣身边,便垂目问:“驸马要同去品赏么?” 他愤恨地转首避开她:“长公主慢慢欣赏,恕世荣不能作陪。” 她一扬眉,遗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才缓步走开。 其实并不认为酒能消愁,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于是独自闭门在房中,一杯杯饮尽所能找到的所有的酒。 有人推门进来,走至他身边。他依稀辨出,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翠袖皓腕,夺去他面前的酒壶,不由分说。 “还给我。”不耐烦地,他命道。 女子轻叹:“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他锁眉抚额:“我但求一醉,不想却是这般难……” 女子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了一杯茶,默默递给他。 他接过,看杯中液体,微微漾动着的茶水明净安宁,他的悲伤却霎时满溢,喃喃道:“她既然从来不准备接受我,当初为何要答应嫁给我?” 女子只是沉默。 他惨淡一笑;“她从来没把我当成她的丈夫,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家臣,和她打听朝堂之事的工具。” 但听女子一声长叹,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他眼神一暗,变得茫然:“我也不知道……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消瘦憔悴,头发蓬乱,衣裙蒙垢,可不知为何,当她骄傲地立于我面前,我就是觉得她全身纤尘不染、高贵无匹……告别她去永州的那天,她穿了红色的衣裳站在同样艳红的流霞下,脆弱而华丽的身影,像迎风微颤的虞美人……那一簇红色的艳光,让我觉得很温暖,忍不住便想接近……她似乎很喜欢穿红衣,她穿红衣也真是好看,总给我温暖的错觉。但其实,她是块冰,或者至少对我而言,她就是一块永远融化不了的冰。” 女子劝道:“想必是她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现在性情大变……不只是对你,她对其他人也都是冷冷的,很少见她笑。” “她会笑。”高世荣忽地起身,抓起茶杯猛掷于地,“她会对某人笑!生气的时候也会对他笑!她也有喜欢的东西,宫里的粉黛,草书的《洛神赋》!” 他赤红的目中激射出猎猎怒火,女子一惊,当即站起退后两步以避。 他呆了呆,没再发怒语,转瞬间却又是一波悲从心起,眼角微光一闪,他苦笑:“难怪,难怪她看不上我……我拿什么跟那人比?出身、地位、才华,还是清玩闲趣?也许我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愚笨武夫。” “不……”女子连连摆首,轻轻靠近他。她的面容在他醉眼中显得模糊,他只可感知她双目中浮有一层莹莹泪光。 “你是位不输于任何人的好男儿……你可知,有一人很……喜欢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末几字几不可闻。 他嗤笑:“谁?” 她没有回答,只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腰,忧伤地将脸贴在他背上,然后,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透过背上的两层衣,烙上他皮肤。 他有些明白,有些吃惊:“你,你……” 女子越发搂紧他,开始啜泣。 他解开她的手,拉她转至面前。在今夜幽浮的烛光下,这熟悉的女子有奇异的、陌生的俏丽。她楚楚可怜地哭得梨花雨重,这景象忽然令他心折。 他拥抱了她,她亦顺势偎入他怀中,小鸟依人。 一切显得顺理成章。他先是去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双唇滑落在她唇上,她仰承回应,在桌上一支红烛焰灭烟升时,他抱她入帐。 良久后,他们躺在帐内暧昧光影中开始清醒地对视,彼此都颇感赧然。 “喜儿,世荣唐突……”他尴尬地先开口。 张喜儿以手掩住他口,轻声道:“能获驸马爷眷顾,是喜儿的福分。” 高世荣叹道:“今日如此……终是委屈了你。” 喜儿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因生活所迫,曾沦为歌伎,幸得驸马爷为我脱籍赎身,带回宅中好好安置。驸马爷平日对我十分友善,从不把我当下人看待。我感念驸马爷恩德,可惜无以为报,只能默默祈福,祝愿驸马爷与长公主恩爱度日、永结同心。可是长公主对驸马……时常冷语相向,我在一旁看着,每每觉得心如刀割。所以想方设法地为驸马出主意,想使长公主开心,因为长公主开心,驸马也会开心,驸马开心,我也便会感到开心……” “唉,”高世荣轻抚她脸,“原谅我一向愚钝,竟未看出你这般情意。” 喜儿顿时泪流满面:“我本想把这秘密深埋于心,永不告诉别人,但今日见驸马如此消沉,妄自菲薄到这般地步,这才忍不住说了出来。在我心中,你是完美无缺的。现在我说出来了,又得驸马垂怜,心事已了,虽死亦无憾,不管你怎么看我,轻狂也好,下贱也吧,我都不在乎。” 高世荣心有所动,但彼时心绪复杂,也说不出什么关情之话,唯给她拭泪,安慰她道:“你放心,如今我既已知你心意,日后自会善待你。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喜儿泣道:“喜儿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求名分,只愿以后能长伴驸马左右……” 言语间,忽听有柔福的侍女来到门外,轻声唤喜儿,说长公主在找她。喜儿大惊,支身准备起床,却被闻言怒火再炽的高世荣止住,忿然道:“管她呢!”于是喜儿重又柔顺地躺下。 次日高世荣甫一睁目便看见喜儿站在床前,早已梳洗完毕,脸泛红晕地含羞低头,向他请安,服侍他起身。他穿好朝服,准备入宫面圣,她直送他到大门口,并依门而立,久久地目送他。高世荣偶然掀开轿子窗帘转头回望,只见门边的喜儿脸上的嫣红尚未褪去,眼含秋水,目光锁定在他的轿上,轻咬着一方丝巾,乍喜还羞。 心有一动。那是他憧憬已久的情景:有个女人将心萦系在他身上,从他出门的那一刻起,就期盼着他的归来。 虽然,这个女人并非他深爱的那个——想起他所谓的正妻,他的心又隐隐作痛——但,她爱他,能给他希望从幸福的婚姻中所能得到的一切,他劝自己为此满足,这毕竟是他充满阴霾的生活中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束光亮。 回来后,他会给她一个名分。他想,纵然柔福,甚至赵构会为此不悦,他也必定会这么做。 7.玉碎 傍晚归家,先回房中换衣,两名侍女上前服侍,他随口问她们:“喜儿现在在何处?” 侍女对望一眼,神情忽然显得慌张,先后低下了头,须臾,才有一人轻声说:“自然是在长公主那里。” 高世荣注意到她们的脸有些泛红,猜自己昨夜与喜儿的事她们必已心知,当下也略有些不自在,便也沉默,任她们为自己换上家常衣袍,再朝柔福那边走去。与往日不同,今日平地多了些期待。 柔福还是常见的样子,在房中慵然坐着,不着胭脂的时候,血色与喜色均不上莲脸。 见他进来,柔福抬目看看,然后客气地请他坐。想起自己的越轨,高世荣倒觉对她多少有歉意,全然抛开昨日与她争执的不快回忆,和言与她聊天,只是在她看他的时候,每每不敢与她对视,目光常躲闪。 她像是并未觉察到他有异于往常,仍断续问他朝中事,他也一句句作答,务求使她听得明白。这期间亦未忘记扫视她身边侍女,很快发现喜儿不在其中。在回答完她所有的问题,她暂时沉默的间隙,他终于问:“喜儿……今日怎么不在长公主身边服侍?” 她清眸一转,淡定视他。他不禁垂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她今日不太舒服,正在她房中休息。”柔福说。 他未接着谈喜儿,立时把话题岔开,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聊了一会儿,才告辞离开。 匆匆赶去喜儿所居之处,见房门虚掩,便推门进去,愉悦地唤:“喜儿!”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