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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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下降

    赵构赐一万八千缗给柔福置妆奁。婚礼当日,为长公主所备的真珠玉佩、金革带、玉龙冠、绶玉环、真珠大衣、褙子、真珠翠领四时衣服、叠珠嵌宝金器、各种涂金器、贴金器及陈设、裀褥、地衣等,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西廊。有文臣谏言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生活用度一向注重节俭,如今长公主出降妆奁排场似显过奢。”而赵构摆手道:“南渡以来,以公主下降朝臣,这是首次。何况福国长公主是朕身边唯一亲妹,妆奁礼仪理应依熙宁年间长公主出降故事,不可过俭。”

    是日,驸马都尉高世荣着常服、系玉带,乘马前来亲迎。至宫门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钱币及玉雕马等彩礼用物行亲迎礼。而此时柔福也装扮停当,在数名女官的扶持簇拥下入正殿向赵构辞行。

    赵构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看着柔福款款走近。她戴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四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面帘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让她盛妆后的容颜变得隐约。着一身褕翟之衣,广袖的对襟罩衫上所绣的长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凌云之势。朱裙后裾长长地曳于身后,使步态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礼说着辞别的话,他却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着褕翟之衣的及笄少女。那时的她朝着御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后经过他身边时悄声唤他,语里暗藏着只有他们明白的秘密,目中闪着温暖的光。

    他颔首,让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丝毫不欲与他对视。

    他很清楚她的不悦。五年前,她喜悦地邀请他目睹自己的成年仪式,将自己着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记忆。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装,却是在如此怨怼的情绪下任他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

    而他想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离,与他的绝望,尽在她临去烟波那一转。

    礼毕,尚仪请柔福出门乘金铜裙檐子出宫前往公主宅。赵构在想是否起身亲送她出门,然而见她态度决绝地转身而去,终于颓然放弃,麻木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看她逐渐自自己视野中淡出。

    送亲仪仗队列护长公主檐子出皇宫正门,前往临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区、赵构赐予柔福与驸马的宅邸。数十名街道司兵列队先行,每人手执扫具、镀金银水桶洒水清道。其后有宫嫔数十人,皆头插真珠钗,身着红罗销金袍,乘马呈双列前导。后面随行的是赵构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内侍宫人。随行使臣、宫人分别持四面方扇、四面圆扇、十枝引障花及提灯二十、烛笼二十。按礼本应由皇后乘九龙檐子、皇太子乘马亲送,但因中宫虚位,皇储未立,而宫内妃嫔等级最高的潘贤妃又称病不愿为柔福送亲,所以赵构便命张婕妤带赵瑗乘厌翟车行于柔福檐子后相送。

    柔福乘的金铜裙檐子约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朱红梁脊,顶上渗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金花,装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间花绣幔珠帘,檐子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高世荣乘玉骢白马行于柔福所乘檐子前方。他的新娘此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携她而行,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围观路人艳羡的注视,不禁喜上眉梢,扬首挺身策马,马蹄踏于大道上,那清脆的蹄声有乐音的韵律。

    他频频转首,透过那两重红罗销金掌扇及行进中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偶尔会窥见长公主的一角裙裾。在过一座桥时,于最前面抬檐子的两人绊了一下,引来不大不小一次颠簸,两侧宫人忙掀帘问长公主可曾受惊,高世荣从她们掀开的缝隙中看见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檐中座椅上,冠下的面帘摆向一边,露出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神情萧索,毫无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于深宫,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惫。他想,于是命众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公主宅后,张婕妤带赵瑗奉旨赐御筵九盏,筵毕,即告辞回宫。柔福与高世荣继续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礼”,司宫令将切下的一片羊肉送至柔福口边,她只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没有咬出一丝牙印。司宫令请她再食,她摇头不再理睬。司宫令颇有些为难,夹着那片羊肉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荣和言道:“长公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荤食,就不必勉强了。先请长公主进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过去吧。”

    柔福闻言当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宫人搀扶便径直朝内走去。当着一干宾客的面,高世荣自不免尴尬,不过好在他父母均不在临安,本来要行的舅姑之礼倒可省去。于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宾客敬酒祝贺。

    宾客散尽后,高世荣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见柔福端坐于锦绣销金帐幔中,自己除了九翚四凤冠搁于一旁,刚才的疲惫之色消失无踪,但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备而非羞涩之意。

    房中的几名侍女见他进来,忙请他坐下,为他们摆好蔬果点心后便行礼告退,却被柔福叫住,说:“我让你们出去了么?”

    侍女们一愣,便不好再走,依旧侍立在两侧。

    高世荣猜她终究是腼腆的,所以不好意思与自己独处。他想他应该多与她聊聊天,淡化她对他的陌生感。

    只是在女子面前,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几句嘘寒问暖式的问候之后,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与她聊什么话题为好。最后目光落到两侧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着对柔福说:“长公主,几日前我无意中在太和楼偶遇一人,据说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过长公主好几年的旧宫人。我想长公主兴许会乐意见她,有故人做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带入了府中,长公主现在要不要见见?”

    “旧宫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后抬头看高世荣:“好,叫她进来。”

    高世荣答应,当即起身,亲自出门去唤她。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并对身后人说:“长公主就在这里,快进来吧。”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着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着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于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别……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门监在我阁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别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着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立即改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并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长公主可否原谅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没说要问她的罪……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高世荣道:“那日我与几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楼饮酒,其间有人点了她花牌请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来献唱。席间同僚们聊起我将尚今上二十妹福国长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问我们福国长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儿柔福帝姬,我说是,她便欣喜地说她是服侍过长公主的侍女。我听她说话是汴京口音,又像是习过礼仪的样子,便问了她一些关于长公主的旧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设法为她脱籍,将她带入府中,让她继续服侍长公主。”

    柔福再问喜儿:“你怎么会到临安做歌伎?”

    喜儿答道:“我自宫里出来后也不敢回家,流落在外,不久后听说金军要破城,便跟着流民逃往南方。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决定驻跸临安,就来了这里。但除了会唱几首曲子外身无所长,当初带的财物又早已用尽,只得进酒楼当歌伎。因我是汴京人,渐渐也唱出了点小小名气,才得以长驻士大夫们往来的太和楼,并有幸遇见了高驸马……若蒙帝姬既往不咎,留喜儿在身边,喜儿感激不尽,后半生必尽全心伺候帝姬,以报帝姬之恩。若帝姬嫌弃喜儿,喜儿也不敢多留,从哪里来仍旧到哪里去吧。”

    高世荣亦帮她说话道:“她既已脱籍,怎好再让她回去?就留她在宅中吧,若长公主不喜欢,也不必让她近身伺候,随便让她做些琐事就是了。”

    “当然,我岂会赶她走?”柔福说,语气平静,不愠不怒,“喜儿,顾惜自己性命不是错事,我倒很佩服你当时的勇气。那些后来被抓走的宫人就算逃过那一劫,以后仍不免被金人掠走,只是早晚的问题吧了。所以,我不会怪你。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女。”

    喜儿大喜,再次叩头谢恩。高世荣见状也露出愉悦笑容,道:“长公主果然豁达宽容,世荣亦替喜儿谢过长公主。”

    柔福微笑道:“驸马不必如此客气。”然后转首命一边的侍女,“你们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

    高世荣与侍女均为之一愣。

    柔福拉起喜儿,然后对高世荣继续微笑:“我与喜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今夜留她在我房中聊天,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不知驸马是否介意。”

    高世荣只好勉强一笑,说:“自然不会介意。那长公主与喜儿慢聊,世荣先走了。”

    柔福颔首,再命侍女道:“送驸马。”

    2.三朝

    次日晚柔福又以同样的理由,留喜儿在房中而让高世荣去别处独寝。高世荣仍然默默接受了她的安排,丝毫没向她流露过任何不悦之色。倒是喜儿觉得过意不去,天明后悄悄来找他,说:“驸马爷,不是喜儿存心拉着长公主说话,使驸马爷不便留下……”

    高世荣止住她:“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其实……”喜儿迟疑着说,“这两夜长公主都是等驸马爷一走就命奴婢出去睡……”

    高世荣半晌不语,过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嗯,应该是这样。”

    喜儿叹叹气看着他:“难道就这样下去不成?你不想想法子么?”

    “我想,她还需要时间。”高世荣道,“对她来说,我仍是个陌生人。”

    这天晚上,他照常去与柔福略聊了聊,然后不待她开口下逐客令便主动告辞,早早地到西厢房睡下。他认为既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志,便应该做到,他不会允许自己因一时急色而让她感到自己有失君子风度,他们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一切应该会渐渐好起来的。

    婚后三朝,长公主与驸马依礼入宫谢恩。赵构见了柔福,第一句话便是:“你……好么?”

    柔福不答,只转首看身边的高世荣,两剪秋水流光潋滟地在他脸上迂回一转,然后含笑脉脉低头不语。

    那一瞬高世荣无比错愕。见她含情带笑地看自己,俨然是看心上爱人的意态,此时的柔福,与这几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长公主完全判若两人。虽然暂时不明白她如此转变的原因,但心下自是颇感欣喜,于是也回视着她,明朗地笑。

    赵构看在眼里,亦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那就好。”

    随后赵构宣赐礼物给柔福与高世荣,其余入贺的宰执、宗室、侍从、女官、禁军指挥使及驸马家亲属均按等第推恩赏赐财物。朝臣亦上奏章表示祝贺。

    一切礼毕,赵构赐宴禁中。席间频频举杯与高世荣畅饮清谈,并不多注目于柔福。

    然而不以目光直视她从来不代表他不在看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在高世荣正兴致勃勃地回答赵构随意问的一个问题的时候,柔福亲自以箸夹了个荷包里脊给他,微笑道:“驸马尝尝,宫里的荷包里脊做得比别处的精致。”

    那荷包里脊是以猪里脊肉为主料,配以香菇末、玉兰片末、火腿末,再用鸡蛋摊成薄皮,包馅于其中,裹成荷包状,最后以油炸至金黄色,因形似烟袋荷包,故名为荷包里脊,是一道宋代宫廷名菜。

    见柔福亲自为自己布菜,高世荣喜不自禁,道谢后便低首咬了一口,顿觉这东西皮酥馅鲜,甘美非常,暗暗倒有些奇怪:以前并非未吃过荷包里脊,竟从未发现它会美味至此。

    吃完转首,看见柔福碗中空空,像是什么菜都不曾动过,高世荣便关切地问:“长公主胃口不好?是不舒服么?”

    柔福笑笑摇头,道:“我想吃点煨牡蛎。”

    煨牡蛎摆在离她较远的地方,高世荣立即伸手为她夹了一个放进碗中,再问:“可还想要点什么?”

    柔福夹起牡蛎尝了尝,依然微笑着说:“自然还有,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张婕妤见状笑道:“这俩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果然恩爱。高驸马对长公主无微不至,长公主真是嫁对人了。”

    潘贤妃与吴才人均含笑附和。

    柔福淡然道:“这应该多谢九哥,是九哥为我找了个好驸马。”

    赵构仰首将手中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水晶酒杯倾斜起伏间折射的晶亮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瑗瑗是朕的妹妹,”他说,“朕为她做的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本来以为,今日柔福的态度表明了她对他的接受与认可,但甫一回府,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他扶柔福下车,柔福站稳后轻轻将手臂自他手中抽出,旋即径直朝自己卧室走去。

    他想当然地跟在她身后,她觉察到,便转过身,漠然视他的眼神寒冷如秋风:“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驸马回房吧,不必亲送。”

    他愣怔着停下,目送她远去,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在人前私下对自己的态度会有天渊之别。刚萌芽的希望被她陡然掐灭,她给了他在沙场上都不曾领略过的强烈的挫败感。

    分房而居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决定。柔福不再找任何借口,一到晚上就命人去西厢房为他铺床,自己也习惯早早地闭门休息,而高世荣亦不勉强,为防她误以为自己有意纠缠,甚至晚膳后都不再去她房中,有什么话全在白天与她说。

    平日彼此见面说话都很客气,高世荣黯然想,这倒真成相敬如宾了。

    赵构却像是很喜欢这个妹夫,常召他去与自己燕射田猎或聊天,并组了一支固定的击鞠队,命高世荣负责训练调教,通常一教就是一整天,因此他每次回宅时通常天色已晚,且疲惫不堪,只想躺下休息,倒没精神去想柔福的事了。

    一日傍晚赵构又召高世荣入宫,说是想与他下棋。高世荣入宫后内侍告诉他说有将领自前方归来,官家正与其议事,请驸马稍等片刻。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待赵构现身时三更已过,赵构倒似兴致不减,仍与他对弈一局才放他回去。

    令他大感诧异的是回到府时柔福居然还没睡,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厅中,看他进来,凝眸看他,说:“你回来了。”

    “嗯。”他忙点点头,有些惊喜地问:“长公主在等我?”

    “不,”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会留你到什么时候。”

    他失望地低头,尽量拉出个笑容:“皇上大概是爱屋及乌,所以常召我入宫面圣,以示对长公主的恩宠重视。”

    “他召你你便都去么?”柔福冷道,“他不过是召你陪他游乐,让你教他的马球队打球,算哪门子的恩宠重视?好端端的驸马,不知道关心天下事,倒变成了个马球教头。”

    “长公主,”高世荣睁目,语中带了一丝怒气,“你以为我不关心天下事么?是今上把我的所有实权都撤去了,现下我这防御使是全然的虚职,我根本无资格过问政事。”

    柔福笑了:“当然,他当然会这么做,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后悔了么?”

    高世荣一声叹息,道:“不,我至今不悔。”

    “好。”柔福道,“以后我九哥再召你去干这些事,你可以婉言拒绝,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想看你这么晚回家。至于政事,你不必过问,但你要懂得看、懂得听。与同僚相处时小心一些,别与权臣或武将来往,尤其是秦桧,离他远点。”

    高世荣闻言道:“长公主还不知道么?昨日皇上已罢去秦桧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降为为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柔福双目一亮,略有喜色:“他终于弃用此人了!”

    秦桧去年为相以后,因欲与左仆射吕颐浩争衡,便伺机拉拢名士以植人望,组织自己的党羽。吕颐浩亦发现秦桧在排挤自己,遂举荐前宰相朱胜非出任同都督,以联手对付秦桧。赵构对秦桧植党揽权之事亦心知肚明,对他“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论调大为不满,早有弃用之心,听了吕颐浩的建议,便将朱胜非召回行在赴朝堂议事。

    “殿中侍御史黄龟年前些日子曾弹劾秦桧专主和议,阻止国家恢复远图,并且植党专权,倾轧朝臣。秦桧惶恐之下便上章辞位,但皇上当时没有答应。”高世荣继续对柔福道,“据说后来吕颐浩与参知政事权邦彦私下又向皇上进言,列出秦桧任相以来种种错处。皇上听后召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綦崈礼入对,告诉他秦桧所献二策,大意是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如此而已。又说:‘秦桧当时说为相数日便可以耸动天下,如今完全不见其效。’当下便御笔亲书吧秦桧相位的圣旨大意交付綦崈礼。綦崈礼依圣意写成诏书,次日皇上于朝堂上公布,并称朝廷再不复用秦桧。”

    高世荣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长公主一向不喜此人么?看来长公主颇会识人,早已看出秦桧必将失势,所以才会叮嘱世荣莫与他来往。”

    柔福缓缓起身,掉头离去,留给他一句话:“不止秦桧,你若想安稳度日,所有权臣和武将就都不要交往,包括吕颐浩、朱胜非,甚至张浚……”

    3.荣德

    到了九月,赵构将秦桧的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之职也全部罢去,高世荣料想柔福会对这消息感兴趣,便很快告诉了她。

    柔福听后问:“朝中大臣们怎么议论此事?”

    高世荣答:“都说皇上力图中兴国家,求治心切,才听信秦桧之言,让他主持内政。而秦桧能力有限,私心过重,不以宽大之政辅皇上仁厚之德,反而行苛政、植党羽,大肆排摈异己。皇上虽一时误用此人,但及时将其罢免,不失明主作风。”

    柔福微微一笑,问:“而今那些秦桧培植的党羽必定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是,”高世荣亦笑了,“都急着想法转投吕颐浩门下呢……另有些看得较远的,开始巴结朱胜非了。”

    柔福颔首道:“秦桧空下来的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吕颐浩定会建议九哥让朱胜非补上……只怕张浚会有些麻烦。”

    “长公主是说吕朱二人会联手排挤张浚?”高世荣想想,说,“未必吧?当初朱胜非在苗刘之变后自请辞职,皇上问他何人可继任,他就推荐了吕颐浩与张浚,可见他对张浚颇为赏识。”

    柔福盯着他瞧了一阵,忽然不禁地大笑开来。高世荣不解道:“长公主为何发笑?”

    少顷,柔福收敛了笑意,这才对他说:“没什么。只是一下子明白了九哥为何说他为我做了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隐隐意识到什么,略有些羞惭地垂首:“长公主是觉得我愚笨,无甚见识么?”

    柔福摇摇头,没就此谈下去,只说:“我听说朱胜非当初答我九哥的原话是:‘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玄妙处尽在短短‘以时事言”四字上。”

    “那么说,朱胜非辞相实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之举,或许还受过张浚明里私下的暗示讥刺,所以心有不甘,对张浚有抵触怨怼之意?”高世荣再问。

    “这我不能肯定。”柔福道,“苗刘之变中朱胜非与叛将虚与委蛇,有助于缓解事态、为勤王之师争取了不少时间,可说有功。但张浚对他的确是颇有些不满的,大概是认为他为相不力,以至引发苗刘之祸,且与叛将有诸多来往,难脱干系吧。在呈给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胜非,遣辞用句很值得人细细品味。”

    高世荣诧异道:“长公主可以随意查阅这几年来大臣们呈给皇上的上疏?”

    “不过是偶尔听我九哥说过一些吧了。”柔福手托茶杯,浅抿一口,轻描淡写地说。

    高世荣又问:“吕颐浩与张浚当年曾在勤王过程中通力合作,此后也未见有何冲突,若朱胜非欲排挤张浚,吕颐浩就一定会与他联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亲兄弟姐妹到了关系个人私利时都常会翻脸无情,何况一朝之臣?再说,但凡女子,总不愿意与貌胜于己的美女并列于人前,想来男人也一样,较强的潜在对手,还是早些排除比较好。”

    其后事实确如她预料的那样,几日后,赵构下旨命观文殿学士、左宣奉大夫、提举醴泉观兼侍读朱胜非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当时宣抚处置使张浚领军驻于川、陕等地,行事刚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于他而不达目的,便开始造谣诽谤他,称他滥杀无辜、用人不当等等。朱胜非任相后听到诽谤张浚的言论,便上奏赵构,频频论其所短,于是赵构遣显谟阁直学士、知兴元府王似为川、陕等路宣抚处置副使,与张浚相见,和他一同治事,名为辅助,实为监视。张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后便上疏辞职,赵构不许,但下诏罢去张浚宣抚处置使之职,命其回临安,依旧知枢密院事,任徽猷阁直学士知夔州卢法源为龙图阁学士、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前往川陕与王似同治事。

    “这知枢密院事张浚看来也做不长久,一时的失势是难免的了。但吕颐浩与朱胜非也不见得就算赢,指不定哪天又会被人踩下去……这帮人,国没治好,靖康前的朋党之争倒学了个十足,都以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们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说到此处,柔福双目熠熠生辉,樱唇挑出一道骄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睫一垂,叹了叹气,“唉,是九哥……”

    高世荣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见解,可这却并不是他希望她拥有的优点。他其实更愿意与她漫步花间、吟诗赏月,听她轻言软语地与自己聊些生活琐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与他讨论国家大事。无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为人妻者应有的举止态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愿意照此改变自己。她可以很干脆地拒绝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议,却不允许他在她问朝中发生之事时面露搪塞之色。

    到后来,他被迫把与她讨论政事视为一大乐趣,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别的共同话题。

    这年十二月某日,赵构忽然遣内侍至公主宅请柔福入宫见驾。此前每逢宫中有何节庆之事赵构都会宣她入宫,但柔福总是称病推辞不去,自己更不会主动去,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着内侍,说:“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远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请你回禀九哥,说待我身体好了才能应召前往。”

    内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长公主贵体违和,故特选了两名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车马宫人也都备好了,一路上臣等会小心伺候长公主,绝不会出半点差池,请长公主放心。这次官家宣召长公主实是有大事要与长公主商议,所以再三叮嘱臣,要臣务必把长公主请回宫。”

    “什么大事?”柔福问。

    内侍压低声音答道:“有一从北方来的女子自称是荣德帝姬,现已被送入宫,但官家与荣德帝姬并不熟识,一时无法辨别其真伪,所以请长公主入宫验视。”

    荣德帝姬是赵佶第二女,成年后下降左卫将军曹晟,曹晟早亡,她独守了几年寡,后来在靖康之变时亦随一众宫眷被虏北上。现被接入宫的这个女子也称自己是从金国逃归,这姐姐早早出嫁,赵构早已不记得她的容貌,现今临安宫中之人也无认识她的,问那女子一些宫中旧事,她答来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事关重大,赵构终究不好断定,而荣德帝姬与柔福是姐妹,当年又一同北上,见面的机会理应不少,因此柔福显然是现在最有可能辨别出其真假的人。

    听完内侍解释,柔福一笑:“这倒有点意思。好,我去。”于是命人请出高世荣,二人同乘一车入宫。

    柔福未见那女子之前,先听赵构细说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后赵构问她:“如何?像是真的么?”

    柔福一沉吟,轻笑道:“是真是假,我说的都作不得准,最好让她自己说吧。”接着问婴茀:“她见过你么?”

    婴茀一愣:“我?我入宫时荣德帝姬已经出嫁,我并未见过她。”

    “那么这次呢?”柔福再问。

    婴茀说:“这次我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她肯定是没看见我的。”

    “好。”柔福随即一牵婴茀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敛目地独坐在安置她的宫室中,年纪看上去确与荣德帝姬相若,亦有几分姿色,态度温良和顺,见赵构带着柔福等人进来,便立即起身相迎。

    赵构命她平身,和言对她说:“二十妹瑗瑗来看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吧?”

    女子抬首,朝他身后看去。柔福与婴茀并列站于赵构身后,高世荣未便走近,离他们略远些。

    女子目光先落于柔福身上,渐渐移去看婴茀,须臾又移回柔福这边,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开口便先笑了,转首对婴茀说:“瑗瑗,你怎么不过去唤姐姐?是不认识了么?”

    婴茀会意,走至女子面前,裣衽一福,轻唤:“二姐。”

    那女子顿时双目闪亮,笑容绽现,十分亲切地拉着婴茀的手说:“许久不见,瑗瑗妹妹越发美丽,与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柔福当即忍俊不禁地引团扇掩口笑了起来。女子迷惑地看她,问婴茀:“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认吴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叫人怎么回答你好呢?我记得上次见你是在三年前吧?我的变化就如此大么,竟站在你面前你都会认错。”

    女子刹那间面如土色,颓然跪倒在地,深垂着头无言以对。

    “贱婢。”赵构冷斥她道:“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有几颗脑袋?”

    那女子吓得全身哆嗦,泪水奔涌而出,拼命磕头却说不出话。

    柔福笑笑地对赵构说:“啧啧,九哥拉长了脸好吓人,吓坏她了。”然后斜首看那女子,道,“你为何要冒充荣德帝姬?讲来听听。”

    女子迟疑了半晌,终于断续道出真相。原来她姓易,是汴京人,嫁与一商人为妻,家境原本不错,但靖康之变时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后来偶遇一个昔日护卫宫眷的禁兵,带她南下,并跟她讲了许多荣德帝姬的旧事。建炎四年赵构迎回柔福帝姬,并待其异常优渥,此事已广传于民间。易氏听后便心动了,现下她找不到昔日亲人,那禁兵亦弃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艰难。她知荣德帝姬身陷金国,归国无期,觉得自己已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年龄又与她相仿,若自称是她,想必也无人能看破,因此才决定孤注一掷地试试运气。

    待她说完,赵构再不看她,直接命身边内侍:“拖下去。”

    两名内侍应声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问:“官家欲如何处置?”

    赵构语气淡淡,只语片言却有如磨出利刃的冰:“着大理寺定罪杖毙,示众。”

    易氏闻言立时惊恐地哭喊起来。那是一种高世荣从未听过的诡异的声音,狰狞如兽鸣的号叫和悲绝哀恸、像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哭声,全不似一个如此柔弱女子所能发出,激烈震耳,于深重的绝望中表达着她对死亡的抗拒,和对被剥夺生命的不甘。

    听得他心生寒意,不觉转目凝视柔福,担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却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适才的笑意甚至还萦于她唇边尚未隐去。待内侍把易氏拖出宫门后,她回看赵构,问:“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会将我杖毙么?”

    赵构蹙眉道:“我不做无意义的假设。”

    柔福朝他走近,莞尔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还是不想说你会杀我?”

    “你现在还活着,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这个答案满意么?”赵构似笑非笑地说,但旋即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瘦了许多。”

    “嗯,”柔福颔首,“因为我不开心。”

    “生九哥的气?”

    “你说呢?”

    “现在气消了?”

    “没。”

    “我看见你笑了。”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呵呵,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样?”

    “我在亲自教他念书。所读之书他都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是极好的。”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殿中写字。”

    “那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

    他们继续聊着,很自然地一起出门朝赵构的福宁殿走去,都没想起身后的高世荣。高世荣尴尬地留于原地,不知是否该跟他们同往。

    细细品味两人的对话,讶异地发现赵构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对柔福以“我”自称,而柔福对他亦直称“你”,淡如花香的亲密流动于他们寻常对答间,那是他从未企及的感觉。

    怔忡间有人走到他身边,唤他:“高驸马。”

    4.红梅

    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长公主与官家去看瑗了,驸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驸马与长公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一会儿若长公主想起驸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驸马呢。”

    她几时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低叹一声,道:“长公主并未让我随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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