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王赵构华阳花影-《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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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拥着她,那一瞬忽然想起了柔福,不由地暗自思量:“她若得知我要出使的消息,可会如王妃这般难过?”
8.笄礼
这些天赵构并无再找柔福,甚至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她,即便入了艮岳也不过是去见父母及皇帝哥哥,商议一些关于出使的事,再不涉足凤池池畔和竹林中的萧闲馆,习惯于议事之后立即回府,以一户朱门将华阳宫的繁花魅影拒之门外。
不想有一日,柔福的同母哥哥郓王楷亲自登门拜访,给他带来一个关于柔福的消息:“三日后瑗瑗在龙德宫行笄礼,她希望你能前去观礼。”
三日后,那是他出发去金军寨的前一天。赵构觉得突兀而异样,问:“为何选在三日后举行?所有兄弟都要去么?”
“没有,除了我等同母的兄长,只请了你。”赵楷一笑,道,“是她向父皇和太上皇后要求的。她说她已满十五,三日后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比原定那天还利于行笄礼。另外,还特意提出请你去观礼,说希望这及笄之喜能带给你好运,佑你出使之后平安归来。”
赵构一时并未答应,但望着帘外暮烟沉默不语。
赵楷侧首以一种观察的姿态注视着他,唇角的笑意意味悠长:“照理说帝姬行笄礼除父皇母后外只有嫔妃、姐妹、宗妇等内眷观礼,兄弟很少参加,可瑗瑗指定请你观礼,并将行礼日期定在你出行前一天,倒像是特意为你安排的一样。你们平日常有接触么?”
赵构微有一惊,却未形之于色,只断然否认:“不,我上次见她时她还只有六岁。”
赵楷颔首:“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自九哥上次出使归来,宫中少女莫不钦佩仰慕你英勇气概,瑗瑗虽与你并不相熟,但想必对你也更加敬爱,而今对你竟像是比对我这亲哥哥还要亲几分。”
“三哥此言差矣。”赵构淡然道:“难道我就不是瑗瑗的亲哥哥么?”
赵楷一愣,随即大笑开来:“不错不错,是三哥失言了,九哥当然也是瑗瑗的亲哥哥。”
“请三哥转告瑗瑗妹妹,那天我会去观礼的。”赵构终于应承。
赵楷点头,微笑起身告辞而去。他是皇室之中最著名的美男,长袍广袖地行走在晚风中,那炫目的容光有划破暮霭的力量。赵构透过他与柔福相似的眉眼,再次分明地忆起了那日在华阳宫花影里天真烂漫地诱惑着他的小妖精,心情越发沉重如暗夜来临。
柔福笄礼当日,赵构随赵楷一同前往龙德宫观礼。赵佶颇喜欢这个女儿,也邀了赵桓及朱皇后前来,并让郑太上皇后亲自为柔福加冠插笄。
两位皇帝升御座后,提举官启声奏道:“帝姬行笄礼。”于是笙乐大作,在女官的引导下散发垂肩的柔福缓步入大殿东房,等侯在其间的朱皇后为之梳发总髻,梳成后再引至殿中,乐声稍歇,宫人唱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先由主持宗妇为柔福加一普通钗冠,施以首饰,然后柔福再入东房着裙背、饮执事者所酌之酒,象征性地略进馔食,又加大袖长裙,再进酒。最后再入正殿,宗妇为她脱去适才所加之冠,置于盘中命人彻去,然后太上皇后起身,含笑将帝姬的正式钗冠九翚四凤冠给柔福戴上,并从一旁宫女所托的盘上缓缓取过一支支冠笄、冠朵,细心地一一插到她的头上。随后有执事者奉褕翟之衣进殿,请柔福着衣,并再酌一杯酒,请太上皇后亲执,祝词再响:“旨酒嘉荐,有飶其香。咸加尔服,眉寿无疆。永承天休,俾炽而昌。”祝毕太上皇后赐酒,柔福饮完,再食执事者所奉馔食。
此时的柔福身形虽依旧娇小玲珑,但加冠着服之后已有一派少女风姿,眼波偶尔流转顾盼,落到赵构身上时却仍会不禁地流露出他熟悉的那一抹顽皮之色。礼成后女官引柔福至赵佶面前,柔福朝父皇下拜,赵佶微笑命她平身,她依礼谢恩而再拜。经过一番琐碎累人的仪式,柔福看上去略有倦意而有些不耐烦,平身之后微微朝前压低声音笑着对父皇说:“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呀?”
赵佶正色道:“都及笄了却还这般不懂事!先听宣训,再拜你母后,然后接受内眷及几个兄弟的祝贺。注意行动走路要轻柔优雅,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蹦蹦跳跳了。”
柔福略嘟了嘟嘴,说:“哦。”于是再拜聆听提举宣训:“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随后柔福再拜,一字一字地背出她的答辞:“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归位再拜,并再三拜谢太上皇后。
礼毕,柔福如释重负地朝一旁坐席走去,准备接受皇后、妃嫔及众内臣的道贺。应赵佶的要求,她行动间举止轻柔而优雅,一抹清新纯美的微笑绽开在她盛装之下的华美容颜上,莲步轻移,翩然生姿。
经过赵构面前时,她略停了停,轻唤一声:“九哥。”眸中依稀有一簇温暖的焰火闪动。
像是被灼了一下,赵构仓促点头,想跟她说几句祝贺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唯有清苦一笑。
柔福亦不再说话,自他身边飘然走过。
赵构木然立于一旁,绝望地呼吸着被她风华晕染过的空气,不觉一丝酸楚之意逐渐蔓延至鼻端。
9.挂帅
靖康元年十一月甲子清晨,康王赵构入延和殿向皇帝赵桓辞行。赵桓亲自离座授玉带予他,再三好言抚慰,赵构淡然称谢,随即率副使王云出城前往金军寨。
王云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劝赵构说敌强我弱,不可硬与之对抗,大王最好把他们提的要求尽数答应下来,否则很难全身而退,再要回京就不容易了。赵构漠然不答,最后听得烦了便冷冷瞪他一眼,王云吓得一哆嗦才闭口不再出声。
行至磁州,忽见有一着官服之人率领一群将士拦路跪迎。赵构勒马,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挡道?”
那人抬头,目光炯炯有神,气宇轩昂一派大将风度,朝赵构拱手道:“卑职是磁州守臣宗泽。上次肃王出使金营即被金人扣押,至今未归。而今敌兵已进逼至此,危机已不是议和便可化解的了,敌酋诡辞要求大王为使,实则意在诱大王入寨而非议和。请大王三思,勿再前行。报国尚有许多更好的途径,大王贵为帝子,切勿因一时意气中计落入金人虎口。”
他说的道理赵构自然也很清楚,知道宗望这次绝对不会再放过他,此番出使已横下一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与之周旋,为大宋争取一点抗敌的准备时间吧了。但此刻听宗泽说“报国尚有许多更好的途径,切勿因一时意气中计落入金人虎口”,不免心有所动,便迟疑起来,思量着是否听从他的建议暂不继续前行。
王云见他开始犹豫,立即着急劝道:“大王与臣是奉皇上的命令出使金营议和的,倘若不去而折返京城,岂不是违抗圣旨?请大王不要理会这些人的谗言,还是速速上路吧。”
赵构沉思片刻,对宗泽道:“谢大人挽留,但构既答应了皇上出使议和,当不辱使命才是。还请大人下令放行,让我们过去。”
宗泽见他不听,也不再劝,朝后使了个眼色,手下一帮将士立即联手阻挡,越发将道路挡得严严实实。周围的普通民众听说康王要再度出使,也都纷纷赶来,围着他呼喊流涕苦劝他留下。赵构上次出使傲视敌酋的消息传出后深得民心,臣民都为他英勇气概所折服,因此赶来塞道挽留,不让他前去送死。
王云见状怒斥道:“大胆刁民,竟敢阻拦康王出使议和,若不想死就速速让开!”
州民们闻声朝他看去,立即有人认出了他,对大家呼道:“他便是上次劝大人拆我们房子的家伙!”
原来王云上次出使金营路过磁州时,曾劝宗泽把城边民房都拆了以清野,于是民怨四起。大家本已是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又见他怂恿康王去议和,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便一个个冲了上去,把王云拉下马,你一拳我一脚地暴打起来。
王云连声惨叫呼喊救命,赵构先是一惊,转头看了看宗泽,而宗泽一向鄙视王云,见状只冷笑而不出手相救。赵构一想,也觉此人对金人奴颜媚骨,不救也吧,便也默不作声。
于是王云被一干民众当场打死在地。
王云死后宗泽再出言挽留,赵构遂颔首答应,当晚留宿于磁州。
在驿馆睡至半夜,忽然被一阵金戈激战声惊醒,忙披衣出房,却见门外他带来的亲随和宗泽派来的守卫倒了一地,随即两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元帅担心康王马行得慢,特命我们前来迎接。请康王随我们启程。”
赵构此时已看清,身边及院内布满了全副武装的金国骑兵。
短暂的沉默后,他对身边金兵说:“把刀拿开,我会随你们走。”
金兵缓缓将刀撤走,赵构冷静从容地启步出门。
金兵将他锁在准备好的马车上,立即押他朝金军寨驶去。
又行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金兵停下来扎帐篷宿于野外。赵构故意早早闭目而寐,待听得四处寂静无声后才悄悄起身。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从帐篷后钻出,却见一金兵握刀背对他守在帐篷外,他立即猛地自后面以左臂勒住敌首,右手持匕首朝他脖子抹去,鲜血激喷而出,金兵惨叫倒地。
赵构马上翻身骑上一旁的金兵战马,斩断缰绳策马狂奔。后面金兵惊觉,顿时喧声四起,又有骑兵陆续追来。
赵构骑马疾驰一气奔出数里,忽见前面有一河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宽似不能过。赵构一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猛然加鞭催马跃登。幸而那马是匹良驹,勉力跃去虽仍落入水中,倒也离岸很近了,但可惜陡然触上水底大石,马后腿骨因此折断,不能前行。
赵构弃马而下,水深齐腰,他一步步地渡水上岸,再继续朝前跑去。而那些追兵追至河边,再策马越河竟纷纷落水,一时不能追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赵构精疲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过了片刻,又见前方马蹄扬尘,有一群骑兵朝他奔来。不免暗暗叫苦,心想此番只怕当真要命丧于此了。
那一行人奔至他身边,他才看清他们并不是金兵,穿的是宋人铠甲。为首一人下马朝他一揖问道:“公子可是自磁州来?”
赵构虽见他们是宋人,但仍不敢轻易道出自己身份,便掩饰道:“我是往来于磁州与相州之间的商人,路遇金兵抢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再道:“公子着装不像是商人,倒更似王孙贵胄。我是相州知州汪伯彦,今日得磁州宗泽大人飞鸽传书,称康王在磁州驿馆遭金人夜袭而被挟北去,所以立即领兵前来相救,不知公子可曾见康王一行路过?”
赵构闻言大喜,再三细看来人形容气度,确定他所言非虚,便起身向汪伯彦拱手道:“我正是康王赵构。”
汪伯彦忙带部兵下拜,随后将赵构迎至相州安顿下来。
赵桓听说赵构被金人追捕、逃至相州后也不再强令他出使,另派了一宗室子弟及数位大臣前去议和,但宗望见来人后一字也懒得吐,直接挥手令他们回去,然后加紧了入侵步伐,转眼间已与宗翰会师于汴京城下。
赵桓无奈,一面传旨让赵构在相州悬榜募兵,约集河北诸将入卫,一面亲自披甲登城鼓励守兵防御,艰难地与金兵对抗。
十二月戊申,金人已过登天桥,来势汹汹地进攻汴京通津门。殿中侍御史胡唐老向赵桓谏言道:“康王奉命出使至磁州,为士民所挽留而不去金军寨,此乃天意。臣乞陛下就此将康王拜为大元帅,以后好率天下兵士前来援救。”赵桓接纳他的建议,将密诏封于一粒蜡丸内,募了秦仔、刘定等四人为死士,派他们持蜡诏赶往相州,拜康王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知中山府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尽快率河北兵将赶来保卫京师。
秦仔先至相州,见了赵构后自头顶发髻中取出蜡诏给他。赵构读不禁失声呜咽,军民闻之无不感动。
赵构遂遵旨受命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着铠甲登台阅兵,于猎猎旌旗下负手而立,举目望去但见士兵严阵以待,一望无际,神情都庄重严肃,待他出现后即齐齐跪拜于他足下,齐呼大元帅向他道贺。
有淡雪飘下,寒风萧瑟,和着长日将尽的气氛更显苍凉。但赵构静静俯视着臣服的万千士兵,渐有一丝浅笑徐升而出。
10.倾城
驻扎在汴梁城外的金兵日日架炮虎视眈眈,守城宋兵则毫无斗志,眼看金兵马上就要破城而入,赵桓忧心如焚,又遣宰相何栗和济王栩出使金军请和。何栗恐惧之极,吞吞吐吐不敢答应,赵桓再三命令,他仍迟疑着良久不做决定。吏部侍郎李若水见状怒斥何栗道:“国家危难至此,皆因你们这样的小人误事。如今社稷倾危,你们万死也难辞其咎!”何栗不得已才领命上马,两足却战栗着不能跨坐上去,在有人左右相扶下才骑上动身,由皇城出朱雀门这段短短的距离中,他所执的马鞭竟三度坠地。
岂料现在的金元帅宗望及国相宗翰连亲王宰相都瞧不上了,要他们回去请太上皇亲自来议和。赵桓得知后对一干大臣叹道:“太上年事已高,而且已经惊扰成疾,如何能出外议和?迫不得已,还是朕亲行吧。”
宗望宗翰见赵桓带降表前来便提了许多割地输金的条件,要求宋速交三镇之地,并金一万锭,银二万锭。赵桓一时不敢答应,便被拘留在寨中两天,但因二帅暂时没得到金主指示如何处理的诏命,最后还是放了赵桓回去。
赵桓回京时意外地发现京师士庶及太学生竟然夹道欢迎他这无能之君。想自己身为君主竟被逼至敌营求和,大失国家体统颜面,赵桓不禁悲从心起,掩面泣道:“宰相误我父子!”观者亦随之唏嘘不已。
此时的汴京虽未有金兵入城,实际上却早已失去防卫。金人天天催索金银财物及少女,威胁称若不交出便纵兵入城。赵桓不堪其扰,只得于靖康二年正月带着郓王楷及数位大臣再次前往青城金军寨与金人商议。原本约定五日之内归来,不想这次一去便被扣留了下来,宗望称一定要金银财物割地交清后才放赵桓回京。
赵构在相州开设大元帅府,拥兵万人,分为五军。先派宗泽率二千人为先锋,行至大名时遇上一股金兵,于是宗泽正面迎击,连破金兵三十余寨,知信德府梁扬祖又率三千人赶来,连打数场胜仗,兵威稍振。可这时会签书枢密院事曹辅突然带着蜡诏至军中,赵构见诏书中说:“方议和好,可屯兵十日毋轻进。”便迟疑未决,不知是否该继续进攻。汪伯彦等人皆信和议为真,唯有宗泽生疑,对赵构说:“必是金人冒名拟诏书阻我师前行。大王切勿听信此言,请直趋澶渊为壁,次第进垒以解京城之围。”但汪伯彦、耿南仲等均反对,坚持称若行宗泽之计必会影响和议和皇帝安全,请移军东平为宜。赵构考虑后遂移驻东平,只另遣宗泽率万人进屯澶渊,让他们四处扬言称康王在军中。自此宗泽便被隔离出去,不能再与赵构及诸将在大元帅府中议事。
靖康二年春正月癸巳,赵构率兵至东平。金人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听到他们散布的消息,说赵构在澶渊,宗望遂遣中书舍人张澂来宋军营欲召他回去。哪知宗泽毫不理睬,一见张澂便命手下壮士引箭去射,张澂只得狼狈而逃。在东平停留了没多久,汪伯彦等人又请赵构前往相对较安全的济州驻扎。二月癸未,赵构抵达济州。而金人也不肯就此放过他,密遣五千骑兵追杀康王。
靖康二年三月初,金主下令废徽宗赵佶与钦宗赵桓为庶人,不久后宣布立张邦昌为南朝皇帝,国号为楚。金兵全面入侵汴梁城。京城巡检范琼受张邦昌指使,入宫迫赵佶与太上皇后乘犊车出宫,金人并按内侍邓珪私下献上的妃嫔、帝姬及亲王、皇孙名册搜索这些宫眷,共搜得三千余人。
三月末四月初,金帅完颜宗望、宗翰先后退师,带二帝北迁回金,皇后、皇太子、京中亲王、诸妃、帝姬、驸马皆随行,其中也包括赵构的母亲韦贤妃和王妃邢氏,只有哲宗的元祐皇后孟氏因早已被废,现在居于私邸,所以倒因祸得福,不在被俘之列。而汴京也被金兵彻底洗劫,法驾、卤簿,皇后以下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所藏珍品书画,天下州府图及官吏、内人、内侍、技艺工匠、倡优,府库蓄积,均为之一空。赵桓在军中头顶青氈笠乘马而行,身后有监军跟随监督,自郑门出发向北行,每过一城,赵桓必掩面痛泣,而其后女眷更是悲声日夜不绝。
张邦昌虽在汴京做了皇帝,但毕竟是受金人伪立,自己也觉得于心不安,知道难以服众,面对百官都不敢自称为“朕”而只称“予”,诏书亦只称手书,也没改元。众大臣丝毫不把他看在眼里,都把目光投向了现在济州的康王赵构身上,明里私下都有人劝他称帝,但赵构每每避席逊辞而不受。
张邦昌自知康王称帝是众望所归,遂一面将元祐皇后孟氏接入延福宫居住,并以太后身份垂帘听政,一面派人奉玉玺至大元帅府交予赵构,其上篆文曰“大宋受命之宝”。随后元祐皇后下手书告天下,请康王构嗣统为帝。赵构移居南京应天府,百官又上表劝其称帝,赵构终于答应。
靖康二年五月,庚寅朔,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即皇帝位于南京。赵构登坛受命,礼毕再次恸哭,遥谢二帝,改元为建炎。几天后赵构尊靖康皇帝赵桓为渊圣皇帝,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遥尊韦贤妃为宣和皇后(因太上皇尚在世,所以不称太后),并立随父母被俘北上的嘉国夫人邢氏为皇后。
这月末,金人放宣赞舍人曹勋南归。临行前太上皇赵佶对他密语说:“如若见了康王,请告诉他:有清中原以复国的良策,就大胆行之,不要以我为念。”并持韦贤妃信嘱他交给赵构。邢夫人亦把赵构出使前赠她的金环取下,让内侍交付给曹勋道:“请代我转告康王,愿如此环,早得相见。”
赵构阅母亲书信已是感伤不已,再卒见夫人金环越发心酸。他以前王府中的二妾潘氏与张氏在听得金兵要破城的消息时,便悄悄赶往娘家居住,又因不是正室,金人掌握的名单里也没记有她们名字,故此倒躲过一难,其后被赵构遣人接到了南京,分别封为贤妃和婕妤。而他的正妃邢夫人在他走后便入宫服侍婆婆韦贤妃,且又是他这金人劲敌的夫人,因此避无可避地一同被挟北归。赵构黯然想,如今看来,当初娶她过门当真是错了,她若没有康王夫人的身份,或许便不会遭此大难。一念之差,误她一生,他也必将遵守当初的承诺,虽与她相聚只短短数月,但定会永远视她为正妻,在她归来之前绝不会另册他人为皇后。
虽意外地受命为帝,但国破家亡的沉重阴影久久郁结于心,心情一直是压抑的,直到六月辛末,潘贤妃为他生下了一个皇子,才为他带来一丝喜色。
他为皇子取名为旉,并为此大赦天下。
因连连征战,国中逃亡的流民多了许多。大赦之日,他命人在城内布粥救济流民,并亲自出宫视察。御驾一出,自然有不少臣民蜂拥过来想一睹皇帝龙颜,而周围侍卫也自是严密守卫,将众人重重隔开。
绕城看了一周,正欲回宫时,忽听一女子跑过来,对前面的侍卫说想见官家一面。侍卫自然不允,斥道:“官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然后便赶她走。那女子却不依,反复恳求,见侍卫仍不放她过来便凄楚地哭了,边哭边朝御辇喊道:“官家,我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呀!”
柔福帝姬!这个名字猛然从他刻意遗忘的角落里浮升出来,携一抹熟悉而久违的无奈忧伤。
他命人让那女子走至御辇前。
她一身男装打扮,想是走了许久的路,衣服与脸上都满沾尘土,又瘦又憔悴,不过容貌倒是似曾相识。
一见他,她即百感交集似的跪倒在地,双目莹莹有泪水转动,却一字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身体一斜,晕倒在地。
他把她带回宫,再命人为她洗拭换衣,让她卧床休养。然后走到她床边,低头看了许久,终于记起她是那个曾与柔福一起在华阳宫樱花树下和他踢毽的小宫女。
她在他凝视中醒来。一睁眼即看见他的脸,顿时满面晕红。
见她有了知觉,赵构便问她:“瑗瑗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逃出来?”
这是他心底所存的最后一丝希望。虽然听说在京所有帝姬都已被俘,却始终盼望这能有例外,给予柔福的例外。或许,她可以像这个小宫女那样逃出来呢?说不定她已经逃出来了,现在派这个宫女前来告之她的消息。
那宫女闻言一愣,继而有两滴清泪滴落。
他心一沉,再追问:“瑗瑗呢?”
“帝姬……”她犹豫着说,“也被带往金国了……”
他沉默,维持着淡漠的表情,以掩饰剜心般的痛楚。
良久,他才缓缓叹了叹气,又问:“你叫什么?”
她低头轻声答道:“婴茀。吴婴茀。”
婴茀。他才想起,这个名字好像是柔福以前对他提起过的。
11.冷月
“瑗瑗,我的母后……在金国还好么?”绛萼阁前,赵构以这句问话打破他们之间难堪的沉默。
“母后?”柔福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道:“九哥指的是贤妃娘子?对了,九哥当然应该尊贤妃为母后……她最近怎样我也不知道,许久没见到她了。”
赵构蹙眉道:“我听说你们是被分在一处带往上京的。”
“是。”柔福淡淡答道,“但到上京后就被分开,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赵构闻之黯然,目光抚落在她双手上,像是想从中阅读出她曾经的苦难:“他们竟把你们当奴婢一般使唤……”
柔福轻轻把手缩回袖中,漠然抬目视着天际落日道:“亡国之女,遭受到这等命运不足为奇。”不等他安慰的话出口,忽又浅笑道,“我见了九哥这半日,却还不曾听见九哥提起父皇和大哥呢。”
她这话听起来有些犀利,赵构有猝不及防之感,略略移步抬首道:“父皇与皇兄的消息,我常常命人前去金国打听,所以大概情形是知道的。”
柔福盯着他道:“那么,九哥应该知道父皇与大哥在韩州,与九百多名宗亲一起种了两年多的地了?金主封父皇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候,不过是借名讥讽嘲笑而已,只给田十五顷,令他们与宗亲种植作物以自养,哪里真把他们当公侯对待?他们不但如普通农夫一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还更要忍受金人的斥骂与侮辱,甚至鞭打惩罚。”
赵构默然。柔福又道:“听说最近金主要立刘豫为大齐皇帝,因此命令将父皇与大哥迁到五国城囚禁,金乌登路统军锡库传命说要减去随行宗室官吏。父皇苦苦恳求,请金主收回成命,可根本无人理他,他只好流着泪辞别宗亲们说:‘大家远道相随,本来就图个哀乐与共,同甘共苦,但现在我们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又能奈何!’非止宗亲,连平日照应服侍他的内侍们一个也不能带去,只有晋康郡王孝骞叔叔与和义郡王有奕哥哥等六人苦求金主,誓死相随父皇,最后金主才勉强同意他们随行。可想而知,以后父皇与大哥在五国城的日子必将更加难过。”
赵构叹道:“这些朕也听说过……”
“九哥听说过?”柔福逼近他身边,轻声问道,“那九哥准备什么时候去接他们回来呢?”
赵构侧首躲避她迫人的目光,说:“妹妹,此事不能急,尚须从长计议。”
一缕失望之色在她目中一闪而过。柔福再度沉默下来,然后缓缓屈膝一福,道:“九哥,我有些累了,请允许我回阁休息。”
赵构颔首道:“你旅途劳累,好好歇息,九哥明日再来看你。”
她转身朝居处走去,脚步像是瞬间沉重了许多,走得徐缓而飘浮。赵构见状正欲命人前去搀扶,她却终于失衡,忽然坍倒下去。
赵构大惊,立即奔去扶起她。只见她双唇紧抿,眼睛微微睁着,却是毫无神采,面上煞白之色透过胭脂触目惊心地呈了出来。
赵构一边抱起她送入绛萼阁,一边大声怒斥身边宫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御医!”
御医引线把脉后,向赵构提出了请女官对柔福帝姬进行身体检查的要求,神色战战兢兢,措辞异常委婉。
赵构闭息凝目,视帘幕内躺着的柔福良久,然后传来两位为宫中女子体检的司药女官,冷冷对她们说:“仔细探视,记下她身体上每一寸伤痕,再来向朕禀报。”于是迈步回自己寝殿。
吴婴茀闻讯赶来劝慰,赵构却怎么也难释怀,不断烦躁地辗转叹息。在宫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御医与司药过来回报。两位司药你看我我看你地反复三番后,才有一人踌躇着禀道:“柔福帝姬额头上方有一处旧伤,应是碰撞所致,双手上有做过粗活的迹象,背部和小腿上有遭过鞭笞的伤痕……”
“鞭笞!”赵构怒呼出声,宫内人闻后莫不胆战心惊,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司药吓得不敢再说话。赵构渐渐冷静下来,又转头问御医:“她可有内伤?”
御医尴尬地低头,额上满是冷汗,嗫嚅半晌才答说:“其实也无大碍,帝姬只是气血亏损过多,现在身体十分虚弱,微臣已开了方子,照此调养很快就会恢复……”
“气血亏损?原因呢?”赵构凝眸再问。
御医跪下告退道:“详细情况请二位司药禀告陛下吧。请陛下允许微臣告退,让微臣亲自去为帝姬抓药。”
赵构再看了看他,终于挥手让他出去。随即询问的目光便落到了司药们的身上。
司药不禁都是一哆嗦,低头视地,沉默到自知已不可不答的时候,刚才未说过话的那人才壮着胆开口说:“帝姬下体见红,想是以前曾小产过,随后一路奔波,便一直没康复……”
言罢两位司药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下,战栗着不敢抬头。
婴茀不安地悄悄观察赵构表情,但他这回反倒似波澜不兴,一言不发,脸上不着丝毫情绪掠过的痕迹,只漠然看着司药道:“好了,你们回去吧。”
司药再拜后起身,几乎落荒而逃。
赵构独坐着,仍是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婴茀招手命一位宫女取来沏好的新茶,亲自倒了一杯奉给赵构,说:“官家上次在臣妾阁中,饮了臣妾命人采购的白茶后赞不绝口,因此臣妾今日特意带了些过来,请官家再品品吧。”
赵构接过,看也不看便徐徐饮下。饮毕,一手握着那粉青官窑茶杯,缓缓转动,像是很感兴趣似的审视着。
婴茀在一旁微笑着解释说:“这是汴京官窑迁到临安凤凰山后烧出的第一批瓷器。胎薄厚釉,细密润泽,精光内含,竟一点也不输以前汴京官窑制品呢……”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响,那茶杯已生生被赵构捏碎。瓷片碎屑、残余的茶水与手心迸裂而出的鲜血一齐散落溅流。
两侧宫女失声惊呼。婴茀一惊之下也下意识倒退两步,但随即镇定下来,转头平静地命令宫女取来药水与净布,再在赵构身边坐下,轻轻拉过他受伤的手,一面仔细地洗拭包扎,一面淡然继续闲聊道:“虽说瓷器常以胎薄为贵,可实际用起来未必总是那么妥帖。太贵重的东西每每如此,就算是握在手中也难免会碎……”
小产。赵构自然已有心理准备,不会天真地认为金人会放过他那一个个年轻美丽的姐妹,其中自然也包括柔福。但当这词从尚宫口中蹦出时,他还是感到一种类似听到断头宣判般毁灭式的绝望。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再次分明而无情地提醒了他她贞洁的丧失和她曾经遭遇的痛苦命运。彻骨的悲哀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几乎令他窒息。
心绪不宁,早早就寝,毕竟不能安眠,便披衣而起,踏着溶溶月色走出宫室。守候在外的宫女内侍紧紧相随,他却回头喝止,只想一人安静地随处走走。
信步而行,脑中尽是关于柔福昔日与今朝的容颜,众多回忆纷繁交织,使他的思维与前行的脚步同时迷途。待蓦然惊觉时才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了绛萼阁前。
更意外的是看见柔福俏立于院中,披发,只着两层生绢单衣,透过疏桐仰首望着夜空,感觉到他走近,侧首以视,便微微笑了。
他走至她身边,问:“怎么不让宫人在旁服侍?”
她答道:“是我不让他们跟出来的。”
他怜惜地看着她,说:“穿得太单薄了。你现在身子很弱,不能着风寒,九哥让人给你送披风过来。”
她拦住他,浅笑道:“九哥不要走,我们说说话,”
不觉心有一颤,他停步颔首道:“好。”
她一时却又无话可说。两人默然以对,过了片刻,他问:“瑗瑗,能告诉九哥你在金国的遭遇么?”
她幽然一笑,反问:“九哥真想知道?”
他却又犹豫了,不再接口。
忽然有风吹过,她微一瑟缩,对他说:“九哥,我好冷。”
刹那间他很想展臂搂她入怀,但甫一伸手便凝结了动作,再渐渐缩回。
而她居然十分自然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再轻轻地把脸贴在他胸前,闭上双目也不说话,像是一心一意地想自他身上取暖。
赵构先是被她突兀的举动惊呆,全身僵硬不知如何回应。须臾才有一缕温柔和暖的感情泛上心来,融化了今日一直感觉到的那层坚硬的生疏与戒备,于是也以手相拥,下巴轻抵在她的秀发上,静静地体会着于苦涩中透出的点点幸福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依偎在赵构怀中的柔福忽然幽幽地吐出三个字:“杀了他。”
赵构一惊,扶着她双肩低头看她,发现她眸中绽出一点怨毒之光,重复道:“九哥,杀了他!”
这种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心底竟随之生出一丝寒意。他紧锁眉心问她:“你要我杀谁?”
她缄口不答,在他注视下忽又展颜笑道:“没有特指谁,反正每一个金人都该杀。不是么,九哥?”
他放开她,温言道:“起风了,你还是早些进去歇息吧。”
她听话地点头,向他道别,然后转身回阁。
赵构目送她归去才郁然启步离去,但也没回寝殿,漫步到御花园内,垂目凝视着水中淡月,不觉又是良久。
渐有雨点滴落,他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如此枯立至中宵,身后忽有人悄然走来,撑着一把雨伞为他挡雨。
他不看也知是谁,深深叹道:“婴茀。”
婴茀柔声劝道:“很晚了,又有雨,官家明日要早朝,请回寝殿休息吧。”
赵构转首看着她,怆然问道:“婴茀,当初瑗瑗为何没能像你一样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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