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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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万穷追不舍:“大人,关键是被我们抓获的这几箱白折儿,如果是松竹斋的存货,那么就可以证明,松竹斋的主人在宣告倒闭之前就转移了资产,这同样也是欺诈行为。”

    杨宪基转向了得子:“你说实话,这几箱白折儿是哪儿来的?”

    “回大人,是三郎带来的,不知是哪个店的货。”得子实话实说,应答流畅。来前庄虎臣是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实话实说,就没你的事儿了。

    杨宪基又问三郎:“你说,这几箱白折儿是谁的?”

    “是我在琉璃厂济源昌南纸店买的。”

    “济源昌的人能给你做证吗?把证人找来。”

    三郎一想,这不好办,万一人家一推六二五呢?于是答道:“济源昌南纸店的人总不能记得每个顾客的长相吧?要是人家说记不清了,那我也没辙。”

    杨宪基逼问:“还有别的证人吗?”

    “证人……”三郎低下了头。

    “你那故事编得倒是不错,可证人在哪儿?谁能证明你刚才讲的是实话?”伊万的口吻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三郎渴望地看着站在衙役当中的刘一鸣,刘一鸣目不斜视,显得无动于衷,三郎的眼泪泉水般地涌出:“大人,我说的全是实话……”

    “可你得有证人啊。”杨宪基的语调缓和下来,他凭经验判断,这个三郎很可能是受冤枉的。

    伊万认为三郎一直在说假话,终于到了理屈词穷的地步,不觉得意起来:“怎么样,没辙了吧?”

    突然,三郎大喊一声:“爹、娘,我对不住你们了!”说着就往柱子上撞去,幸好旁边的衙役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拽住。

    杨宪基站起来:“三郎,你这是干什么?本官一贯秉公办案,是你的事你赖不掉,不是你的事也不会硬栽在你头上,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很清楚了,只要你能证明这几箱白折儿是从济源昌南纸店买的,那么本官就可以判定这件事是出于误会,而不是欺诈。你再仔细想想,还有谁能为你做证?”

    事已至此,证人是个关键,要不然保不齐就得出人命了,刘一鸣权衡了一下,毅然出列,跪在杨宪基面前:“小的能为他做证。”

    杨宪基颇感意外:“你认识他?”

    “三郎是我的同乡,这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三郎去济源昌南纸店买白折儿时我就在他身边,我能证明这白折儿不是松竹斋的。”

    伊万哪里肯相信,他耸耸肩:“真有意思,又出来个证人,恐怕是串通好了吧?”

    “伊万先生,要查明这个很容易。”杨宪基说着走到三郎面前,指着刘一鸣:“你认识他吗?”

    三郎点点头:“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

    “刘一鸣,是头年到衙门里当差的,平日在大狱里看管犯人,这几天临时借出来帮着捕快缉拿凶犯……”

    杨宪基打断三郎:“够了。”他转向伊万:“这可就不是编的了,刘一鸣在我手下当差,我就能为他做证。伊万先生,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对于贵银行受到的损失,本官深表遗憾,但爱莫能助。”

    伊万气急败坏,甩手而去。

    三郎连连给杨宪基磕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走吧,你们家大人不还等着白折儿吗?东边战事吃紧,别误了事儿。”杨宪基又转过身对林满江说:“你这个得子,回去要多加管教!”

    伊万对松竹斋的追诉到此结束,他的金融生涯也告一段落,回到银行后,伊万引咎辞职。

    黑三儿和柴禾从烟铺子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秋月坐着敞篷马车从街上走过,黑三儿站住了:“咦?那不是左爷瞧上的那小娘儿们吗?”

    柴禾顺着黑三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没错,就是她,你瞧那小脸儿长得……我就纳闷了,人家是怎么长的?世上竟有这种标致的娘儿们,甭说别的,咱瞧上一眼骨头就酥了半边儿,要是……”柴禾正要张开想象的翅膀,黑三儿打断他:“嘿!她拐进那条小巷了,柴禾,我记性不好,你记着点儿,那小娘儿们住在那条小巷里。”

    柴禾睁大了眼睛:“你放心吧,兄弟我别的事记不住,唯独记娘儿们的事儿,过目不忘!”

    黑三儿心里琢磨着,这不是无巧不成书吗?左爷撒开大网可着北京城地兜,都没寻着这小娘儿们的下落,今儿个愣是给碰上了,这回又能拿到赏钱了……

    秋月进了家门,拿出顺路买来的豆角放在桌子上,张幼林和她一起择豆角,心思却没在豆角上。他看着秋月:“秋月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怎么会跑到秦淮河那种地方去,是不是?”秋月一点都不回避,张幼林心想,秋月姐真聪明,总能猜出我在想什么。他斟酌着词句:“我是想……姐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的身份,若不是家里遭了难,断不会流落到秦淮河那种烟花之地去。”

    秋月把择好的豆角放进一个瓷碗里:“这不奇怪,自古以来,官宦人家就是这样,得意时良田美妾、锦衣玉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许就是家破人亡。皇恩浩荡你懂吗?成也是它,败也是它,都在皇上一句话。”

    “令尊大人也是当大官的吗?”

    秋月点点头:“家父的官职比祖父高,生前是河东河道总督,掌管大清国东部河流的疏浚、堤防事务,是正二品。他为人正直,最恨贪污,平时得罪了不少想借朝廷疏浚河道之机自己发财的下属。那年长江发大水,洪峰超出了堤坝的防御能力,损失惨重,恨他的人乘机上奏皇上弹劾我父亲,诬陷他贪污了筑堤款,皇上震怒,下旨满门抄斩,我被奶妈偷着带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命。奶妈不久就过世了,我被人卖到了秦淮河。”往事并没有激起秋月心中的波澜,对这如梦般的世事变迁,秋月仿佛已经看得很淡,很淡。

    张幼林叹息着:“唉,伴君如伴虎,官场如沙场,做官好没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我认识了杨大人,我们很谈得来,他倾其所有为我赎了身,我才到了京师。”秋月看了看张幼林,“后来又认了你这个弟弟。”

    “那杨大人为什么不娶你?”

    这句问话使秋月的心灵被触动了,她不禁黯然神伤:“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夫人很厉害,不允许他纳妾,否则就寻死觅活的,而杨大人也不愿意委屈我,他说他那个家就像个大泥塘,无论谁进去都会弄得浑身污泥。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也挺好,至少不用受别人的气。”

    “那个洋人伊万好像也很喜欢你,他愿意娶你吗?”

    “愿意,伊万在俄国有妻子,他说可以离婚,但我不同意。”一缕阳光照射在秋月的脸上,明暗变化之中,美艳的秋月更加显得风情万种。张幼林凝视着她,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秋月有些奇怪:“幼林,你要说什么?”

    “秋月姐……你不要答应别人了……以后……以后我娶你……”张幼林终于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吐露出来。秋月愣了一下,马上哈哈大笑:“幼林啊,你人小鬼主意可不少,居然想娶姐姐?”

    张幼林红着脸:“我说的是真的……”

    秋月严肃起来:“不行,你太小,别胡思乱想。”秋月转了话题:“幼林,我觉得你该回家去看看,你妈不知道你的下落还不急死?”

    张幼林连连摇头:“万万不可,除非带上《柳鹆图》。”可是,霍大叔的事还在进行中,到哪儿去找赎当的银子呢?张幼林转念一想,即便霍大叔出来,恐怕也帮不上忙,他的货都被官府扣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银子来。再说了,也不能告诉霍大叔《柳鹆图》的事儿呀。他知道了心里会很不舒服,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我可不想让他心里别扭,到底怎么办呢……张幼林伤神地想着,终于长叹一声:“唉!”他站起身,扔下豆角走了出去。

    伊万虽说不再追究了,可得子的去留成了问题。林满江左想右想,觉得怎么说都有道理,于是就问庄虎臣:“掌柜的,你说,这得子干的是好事儿呢,还是坏事儿?”

    “这得分怎么说。”

    林满江试探着:“那咱还用他吗?”

    庄虎臣想了想:“农村孩子出来学徒不容易,再看看吧。”就这样,得子被荣宝斋继续留用了。在庄虎臣看来,得子的去留是小问题,铺子开张半年来,账上老是勉勉强强持平,这才是大问题。他的内心其实很烦躁,又不便跟林满江讲得太多,于是庄虎臣又去了宝韵阁。

    宝韵阁里,周明仁正坐在太师椅上听伙计报账,见庄虎臣进来,他站起身:“哟,虎臣,这是哪阵风儿把你吹来啦?”

    “大哥,小弟这阵子净顾着忙乎铺子里的事儿了,没得空儿来看看您。”

    周明仁请庄虎臣坐下,倒上茶:“忙好啊,不忙哪儿来的银子啊?”

    “唉,能像大哥您,忙乎出银子来也算没白忙,可我这一天到晚,唉,都是瞎忙。”庄虎臣愁眉不展,端起的茶碗又放下。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新开张的铺子,不赔些日子就想赚啊?”周明仁说着宽慰的话。

    “这不都快半年了,还没什么起色。”庄虎臣指指自己嘴角边上的溃疡,“我这都急出疱来了!”

    “虎臣,你这性子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饽饽。”

    “大哥,话是这么说,可不急也得行啊,荣宝斋要是弄不出点彩儿来,那不让人家看笑话儿吗?”

    周明仁一脸的不屑:“你说的是那茂源斋的陈掌柜吧?甭搭理他,听说你走了以后,茂源斋的生意一落千丈,陈掌柜天天坐在铺子里骂街,这管什么用?有能耐你干,自己没能耐,你怨谁?”

    “我琢磨,得想个什么主意,这荣宝斋得有自己的独家买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客人想要这东西,只能到荣宝斋来。”

    周明仁思忖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想法儿倒是不赖,不过,可得瞄准了做什么,琉璃厂的铺子可是一家挨着一家,要说这南纸店嘛,开得也不算少,你得琢磨透了,做那别人想不到的。”

    “我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就是琢磨不透。”庄虎臣苦着脸,甭提多沮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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