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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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聚餐。原先雷打不动的,因为顾磊去世,停了两月。没牵头的人,也没心情。顾士宏在微信群发消息:“亲们,吃饭了。老地方,老时间。”朵朵第一个跳出来,打个大大的笑脸:“二伯,你老可爱的。”高畅客气了一下:“阿哥,到我家吃吧,我们来弄。”顾士宏打个“作揖”的表情:“一直都在我这边的,没必要改。”后面陆续跟着一串“谢谢”和“收到”。
还是冯晓琴掌厨。菜是顾清俞买的。帝王蟹、斑节虾、笋壳鱼、竹蛏。相比之前的标准,这顿是更隆重了些。顾士宏开了瓶五粮液,招呼冯晓琴来吃:“老鸭汤再炖会儿,海鲜今天吃个健康,开水里一汆放点鲜酱油就行。”冯晓琴依言过来坐下。“不管怎样,日子总要往下过。一家人总要聚的。男同胞今天都喝点酒,女士有兴趣的,也来点。”高畅倒了半杯,顾士莲夺过,“你寻死啊。”换了杯椰奶给他。顾士宏嘿的一声,又给高畅倒上,“又不是敌敌畏——”顾老太对顾清俞道:“我吃亲家的杨梅酒。”顾清俞说声“好”,从柜子里拿了杨梅酒,给祖母倒上。顾老太喝一口,咝着气,眉毛眼睛都眯起来。施源道:“奶奶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再带两瓶过来。”顾老太摇手,“一瓶就够我喝上半年了。浪费不作兴的。”
顾士宏拿起酒杯,与众人一碰,“一家人,窝心啊。”
葛玥下个月临盆,现在手和脚都肿得厉害,走路也蹒跚。顾士莲问她:“b超照过没,是男是女?”她道:“我没问,反正男女都一样。”顾士莲道:“你婆婆肯定喜欢男孩。”朝苏望娣努嘴,“是吧?”苏望娣嘿的一声,“瞎讲,我顶顶喜欢女孩。”顾士莲嗤笑:“言不由衷。”苏望娣道:“女孩好,贴心又好弄。男孩不行,七岁以后就不像儿子了,倒跟多个老爹似的,老爹恨起来还可以不管他,儿子是前世欠的债,比老爹还老爹,服侍他是应该的,一句好听话都没有。活脱晚爷面孔。”顾士莲朝顾昕看一眼,知道苏望娣这话是数落儿子,便不再作声。苏望娣拿过顾士海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顾士海皱起眉头,“你做啥,不要糟蹋好酒。”苏望娣点头,“好酒给我喝,就是糟蹋。你们喝就是赚进。”
顾昕沉默不语。前日晚上和母亲吵了一架。职称评定结束,落空倒也罢了,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评上的那人是他同届,能力差他一截,人缘也普通。这次捡了个皮夹。聘书下来,请一众同事吃饭。顾昕本不想参加的,但又怕着了痕迹反更尴尬,跟着去了。那人十分兴奋,酒喝得不少,到后来竟拉着顾昕,说“其实你比我优秀得多,就是运气差了些”,当着众人的面,竟又握住顾昕的手,反复说“谢谢”。顾昕被这瘟生弄得窝塞到极点,都不敢看众人的表情了。只好拼命灌酒。回到家便撑不住,这阵子所有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对着马桶狂吐不已,又哭又笑。葛玥回娘家了,不在。苏望娣从未见过儿子这样,吓得不轻,“——你就这么想,上海滩跟你岁数相近的人,比你好的多呢,还是比你差的多?”安慰不到点子上,听在顾昕耳朵里,不怒反笑,“只要有人比我差,我就要谢谢老天爷了,对吗?”苏望娣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成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顾昕咬着牙:“早晓得也不多此一举了。先被人骂癞蛤蟆吃天鹅肉,现在天鹅成了鸭子,两头落空,面子里子统统掉光。”停了停,又道,“讲到底还是命不好,各人生来各人的命,不该痴心妄想。”苏望娣被他说得又是担心,又是泄气,“讲到命,我和你爸不是比你更差?我们吃的苦,放到今天你连想都不敢想。我们要是认命,哪有你今天?再说你又哪里差到极点了?是工作没了,还是身体出问题了?你现在讲这样的话,是气自己,还是气我们?”顾昕道:“气自己,当然是气自己。天底下什么都可以挑,唯独爹妈是挑不得的。葛玥也是,我也是。”到底是喝醉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蹦出来。次日酒醒,忍不住懊恼,但多年来对母亲散淡随意惯了,说不出道歉的话,连神情也依然是端着。只是不提。苏望娣看在眼里,被儿子弄得竟有些灰心了。心血白费。良心被狗吃了。脑子里翻来覆来便是这句。便也不理他。饭菜做好,只盛自己的,衣服也不替他洗,房间也不收拾。
“男女平等。”顾士宏打圆场,“男孩有男孩的好,女孩有女孩的好。”说到这里神情黯了一下。顾清俞知道父亲是想起了顾磊,便替他夹了一筷笋壳鱼,“今天这鱼新鲜,蒸得也刚刚好。”又道,“酒喝得慢些,汤还没上来呢。”
“你妹妹在银行蛮好?”顾士莲问冯晓琴。
“蛮好。就是离家远些,每天来去要三个多小时。礼拜六还要加班。”
“那也没啥。年轻时候吃点苦没啥,现在苦一点,将来才会好。”
当晚,冯茜茜十点多才到家。单位在莘庄,加班只补贴交通费,没有工资。倒也谈不上欺负新人,一起做信贷的同事,都是忙成狗。没日没夜的。台湾人开的三线小银行,规模比国内地方银行还不如,风格倒是急吼吼。拼命做业绩。每天也不在办公室,跟着师傅到处跑。短短数月工夫,皮肤黑了一圈,酒量好了几倍。话也少了。“在外面讲得太多,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想讲。”她脸色有些灰,太辛苦,三餐不定。冯晓琴盛了碗鸭汤给她,“放了山药,还有薏米,祛湿的。”她喝了两口,叹道:“还是家里的菜味道好。”冯晓琴道:“那你天天早点回来。”冯茜茜摇头:“还在学徒期呢,想都不敢想。”
洗过澡,冯茜茜穿着睡衣,敲门进来,钻进姐姐的被窝。顾磊刚去世那阵,冯茜茜每天都陪姐姐睡。怕她想不开,也替她排解。姐妹俩同睡一张床,盯着天花板,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是短句和感叹词。排解是虚无缥缈的,安慰人是个技术活,不见得使多少力就出多少成绩。冯茜茜这方面经验不足,翻来覆去地说“没什么,还有小老虎呢,还有我呢”,也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冯晓琴道:“想着你,我就觉得有指望。”冯茜茜忍不住笑,“我又不是你儿子。”冯晓琴道:“你是我妹妹,也姓冯,我儿子又不姓冯。”两人相视而笑。冯晓琴说银行里的事,其实也是诉苦,想做上海滩的白领,着实不容易,便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家啃老的也多的是。市场到底是艰难。人人都盯着金字塔尖,殊不知绝大多数终生只在塔底徘徊,像一群又一群的蝼蚁,忙忙碌碌却又不知所措。
冯茜茜说她刚做成一笔,某家私营企业的财务主管,跳开她师傅,单独约她吃饭,签了一笔存款。金额不算多,三百万。但对她来说,已是意义重大。冯晓琴听到“单独吃饭”那层,不吭声,等妹妹自己说下去。果然,冯茜茜说那人毛手毛脚,手伸到她胸前时,被她重重一记耳光打回去。冯晓琴诧异,“那怎么还签了?”冯茜茜道:“你猜。”
“他是真心喜欢上你了。”冯晓琴笑。
她摇头,“饭店有摄像监控,就在我们那桌头顶。我给了服务员两百块钱,她把视频给我。我微信发到那人手机上。第二天他就来银行存单了。”
小老虎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微微打着鼾。摸他背,汗巾湿了大半,抽出来,再换块新的。小家伙睡觉怕热,后半夜好些,前半夜总是一身汗。看过医生,说是缺钙,也可能是气虚,等发育时会慢慢好的。顾磊也有这毛病,睡觉时衣服里要垫块毛巾,有时半夜里还要换一块。大冬天也是。冯晓琴担心儿子遗传了顾磊那样孱弱的身体。倘若只是身体倒也罢了,就怕还有别的。弱肉强食。这话不好对儿子说,到底还小。平常姐妹俩聊天,倒是时常提到的。也不是咬牙切齿。暗里使劲。老挂在嘴上,那便滑稽了。姐姐是,妹妹也是。童年时在老家,冯晓琴是孩子王,周围绕着一圈,有大也有小。冯茜茜也服帖姐姐,跟屁虫似的,姐姐到哪里,她也到哪里。旁人的话,她未必听得进去。她只在意姐姐。
“姐你是不是觉得,不大好?”
冯晓琴依然看着天花板。借着窗帘漏进的月光,瞥见角落里一个黑点,不知是虫还是污迹。一动不动的。半晌,她摇头,“——也没啥不好。”
“真的?”
“错的是他,你讲起来还是受害者。”
“他昨天给我打了几通电话,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把电话内容录下来,寄给他老婆。”
“他没老婆。是独身。”
“那就再单独约他一次,说喜欢他,问他想不想交往。”
“姐——”
“他要是不答应,你把你师傅和同事们都叫出来,一起坐会儿,你很热情地招呼他,像自己人一样地介绍给大家。谈存款,也谈贷款。让他以后把业务都交到你们银行。”
“那怎么可能?”
“不管他肯不肯,总之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人之常情,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刚上班,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要好。女人讨生活就是这么难。你书读得多,人又聪明,不用我多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招你记着,放在贱男人身上最管用。”冯晓琴说完,翻个身朝向另一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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