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人曾青春,有人正青春-《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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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对你有阴影。不是,你们仨怎么带一孩子啊?”
“这就是了嘛。”张祁一拍手,“这孩子跟家里人走散了,我们仨不辞辛苦把这走失儿童给您送过来了。您一上来就这么打击我,真是寒了我的心啊。”
齐名扬一看真是小孩走丢了,工作状态赶紧上线。他给几个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没一会儿就查出了小孩已经报警的身为归国华侨的爹。
“坐着等吧,他爸一会儿过来领人。”
齐名扬英语不咋地,小孩跟他沟通不好,拽着邵雪的袖子不让这姐姐走。
三个未成年蹲一堆哄着这个未成年的小孩,不过十分钟就等来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
“哎呀,谢谢你们几位啊,这孩子可把我吓坏了。”
“哟,”张祁一听对方的口音就乐了,“叔叔您这是乡音未改呀。”
“嗨,”那人把儿子拉过去长舒一口气,“我就是十几年没回来了。刚一下车路都不认识,一转眼他就跑没了。”
齐名扬招呼他过去登记,这人一边写一边拖着邵雪他们不让走:“你们别走,我一会儿得请你们吃饭。”
好歹是个归国华侨。三个人跃跃欲试,做好了吃高档西餐的准备,结果男人上车就奔着老一辈最爱去的灌肠老店去了。郑素年和张祁夹着个小孩坐后面,邵雪坐的是副驾驶座。她斟酌了半天语句,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叔叔,咱这是去吃灌肠啊?”
“可不嘛,”男人盯着眼前的车水马龙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了十几年了。
打小就吃,出了国再也没尝过正宗的。就这一口,想了十几年了。”
马路大改,男人几次路口都走岔了。邵雪在旁边叽叽喳喳地指路,却只见他的眉毛一点点皱起来。
“怎么都变了呀,”他有点迷茫地说,“我怎么都不认识了?”
张祁安慰:“您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这路不熟也正常。”
“我知道,可是这高楼大厦平地起的,”他抬下巴指了指窗外,“一点以前的痕迹都没有了。你要是不告诉我,这哪儿是故乡啊,这就是一他乡——哟,这大坑!”
小孩站在后座上,一起一落被颠得磕了头,大哭着钻进郑素年怀里。
车里的气氛一下有些尴尬。邵雪不知说什么,只能赶紧转移话题:“现在这路一个月换三回,我妈他们有时候都不认识。这不快到了嘛——哎,叔叔您这是车载音响吗?您这能放歌吗?”
那人凄然一笑,随手摁下了音响的开关。前奏一出来,车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一愣。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吃一串冰糖葫芦就算过节/他一日那三餐/窝头咸菜么就这一口大碗茶……”
漫长的间奏里,邵雪忽地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如今我海外归来/又见红墙碧瓦/高高的前门/几回梦里想着它/岁月风雨/无情任吹打/却见它更显得那英姿挺拔/叫一声杏仁儿豆腐/京味儿真美/我带着那童心/带着思念再来一口大碗茶。
“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也许它最廉价/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它醇厚的香味儿/直传到天涯。
“它直传到天涯。”
05.
2003年的夏天,邵雪家买了第一台电脑。
那年头,中关村攒机是一门来快钱的手艺。所谓攒机,就是电脑各部件一点一点攒起来最后组成一台电脑。普通老百姓不懂这个,攒机的人就低买高卖挣个差价。窦思远是理工大学毕业的,有个同学业余倒腾这玩意儿,吃饭的时候那同学就随口一提,问他有没有要买电脑的朋友。
正好赶上了晋宁和郁东歌想买。
一台电脑大几千,放那时候的工薪家庭也是个大件。一群人忙碌了半个月,从装机到联网,轰动了半条胡同。那时候哪有什么液晶电脑,全是集装箱大小的台式机,用一会儿主机就热得发烫。
窦思远特意来邵雪家给她调了机器。邵雪研究了一会儿他给她收藏的几个网页,指着一个橘黄的就问:“这是干什么的?”
“这个是网上购物,没见过?”
“网上买东西?”邵雪有点茫然,“靠谱吗?”
“老土了吧,”窦思远笑话她,“你们这叫落后于时代。这个网,你这边网页上看上什么一下单,人家过两天就给你送到家门口。”
“你们年轻人就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郁东歌在后面切菜,感觉这事已经超出自己的认知,“你付了钱人家要不给你送呢,这是一诈骗吧。”
“郁老师,咱们要对新兴事物有接受度。你过来我给你看这新闻。”
邵华和郁东歌全凑到屏幕跟前。新华社的新闻稿总归是有点说服力,但郁东歌怎么看那个照片里的男人怎么不顺眼:“你看你看,这长得就贼眉鼠眼的,我才不信呢。叫什么呀?”
“马云。”
“这名也没啥水平。邵雪,咱不信这个啊,别在网上暴露信息。”
窦思远揉了揉太阳穴,放弃了对他们的思想改造。
邵雪在学校上过电脑课,新科技上手到底是快。郁东歌还在练一指禅打字的时候,她就能在论坛底下回帖回得噼里啪啦了。窦思远给她收藏的网页充斥着一股二十出头的直男气息,不是凤凰新闻就是搜狐军事。邵雪有一次随手点进搜狐首页,看见右下角有一个格外富有年代气息的广告。
“妈,”她回头问,“这beyond是不是挺有名?我记得你以前听过。”
郁东歌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起这茬:“是,年轻的时候听过。怎么了?”
“这有一广告,说他们乐队八月份来工体开演唱会。”
“这网上就会胡说八道,”郁东歌摇摇头,把抹布一抖接着擦起桌子来,“黄家驹死多少年了,乐队早解散了,开什么演唱会。”
“真的,”邵雪把广告点开,把郁东歌拉到桌子前,“你自己看。”
拨号上网,数据传递慢得叫人心慌。页面一点点刷新,郁东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手忙脚乱地把电脑显示屏一关,丢下抹布就出了门。
也怨不得郁东歌慌。谁都年轻过,也都干过蠢事,郁东歌也不例外。
郁东歌那年不到二十吧,刚从学校出来就做了学徒。人长得漂亮,学东西也快,年龄大点的都张罗着给她介绍结婚对象,她却和隔壁胡同的一个倒买倒卖的闲散人士看对了眼。
郁东歌这种女孩太单纯,被人家送了几盘磁带,再说几句漂亮话就套牢了。
有天晚上,他半夜翻郁东歌家的墙根,火车票里裹了一枚不知道在哪儿买的不值钱的戒指,上来就问郁东歌愿不愿意和自己走。
走哪儿去呀?她不知道。光是这股子为爱浪迹天涯的情怀就值得这傻姑娘放下一切了。她工作不要了,亲友也不要了,把自己这么些年的积蓄打了个小包就跟着人家上了南下的火车。绿皮火车翻山越岭,车厢里的男人呼噜打得震天响。二十岁的郁东歌靠着窗户,以为未来会和那些香港电影里演的一样浪漫。
后来的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了。
那人没什么真才实学,生意也时好时坏。最苦的时候,郁东歌一天就做一把面,人家吃饱了就去打牌,留她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拿馒头泡着面汤喝。
她也不敢给家里人打电话。郁东歌单亲,家里就一个开出租的爹,呕心沥血把她拉扯大,她这一跑,再没脸回去,也没资格。
那时候都说南方钱好赚,两个人便收拾东西去了一座海港城市。语言不通,服务员都当不了,她只能去工厂当女工。工厂流水操作,她以前学的精细的东西全都没用,一双手扎得都是口子也不见有人心疼。有天半夜下班,她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碰见街上有个唱歌的流浪歌手。
她那时候已经懂点粤语了。歌手的吉他收到一半,看她一个人站在马路边呆呆地看自己,忽地说:“姐姐,我给你唱首歌吧。我挺喜欢这个乐队的,beyond,《再见理想》。”
四下无人的长街,异乡冬夜的街头,陌生人一声绵软的“姐姐”,终于让她泪如雨下。
“独坐在路边街角,冷风吹醒/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只想将吉他紧抱诉出辛酸/就在这刻想起往事。
“几许将烈酒斟满,那空杯中/借着那酒洗去悲伤/旧日的知心好友何日再会/但愿共聚互诉往事。”
她大哭,她哭的是人生怎么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谁能想到邵华会来找她。
后来的小辈都不太知道这段往事。他们只知道郑津当年是跑到欧洲大陆去把晋宁给追回来的,却因为郁东歌羞于提起自己年轻犯傻的经历而对他们俩的青春一无所知。
邵华这一通找比郑津可难多了。当年郑津找晋宁虽说是异国他乡,但是有地址也有电话,落了地就和当事人联系上了。而邵华呢,从北向南摸索,大部分时间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就被邵华找见了。他虽说平常不太正经,但向来笑眯眯的,也不见生气。
那回却是真急了。
邵华跟那男人从楼上打到楼下,动静大到围观的人围了两层。旁边有一水果摊,那男人抢了把水果刀虚张声势地喊:“你再往前一步?你再走一步?”
邵华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你有种往这儿捅。”
当然是没捅。有值班的警察接到报警,把他们俩全抓了起来,郁东歌悄悄跟在后面,被邵华回头又怒又心疼地看了一眼。
“你把行李收拾好,等我接你回家。”
难保不被拘留几天。邵华出来的时候郁东歌站在警局门口等他,那勾搭她的男的想过去,硬是被他瞪得没敢近身。
去火车站的时候,两人路过那个唱歌的男孩。郁东歌走过去,往他面前放了张二十元的钞票。他拨了一串和弦,朝她友善地微笑。
火车站人多,两人挤在个小角落里泡了一碗方便面。郁东歌看着邵华脸上那几块青肿自暴自弃地说:“我自己作的,你蹚这浑水干什么?”
“我家老太太说了,”邵华吸溜吸溜地吃着面,“大闺女犯傻难免,找回来还能娶。”
周围一下变得很安静。
邵华说:“没什么丢人的。你爸急病了,这几天一直是胡同里几个街坊帮着照顾,你回去给老爷子道个歉。你不就觉得那几盘磁带浪漫吗?我回头给你买一柜子。”
郁东歌听见父亲生病有点急,急里又有点气,嗫嚅着说:“我不是图他的磁带……”
越抹越黑,干脆不说了。
再后来,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她也成了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可是当年广州街头那人给她唱的歌她一直没忘。beyond的歌一首一首听下来,从《光辉岁月》到《海阔天空》。黄家驹在日本意外身亡的时候她哭了好久,哭得邵雪爬到她的膝盖上给自己妈妈擦眼泪。
有什么好哭的呀,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
那是她的青春啊。
2003年的beyond工体演唱会,人山人海。
郁东歌买了普通席的票,跟着一群比自己或大或小的歌迷进了场。她这一趟邵华不知道,邵雪也不知道。有个八十年代的小孩坐她身边,和邵雪差不多大,肿着一双眼问她:“阿姨,你也是歌迷啊?”
她说:“是啊,是啊。”
她也年轻过啊。
06.
立秋那天,孙祁瑞生了一场大病。
老头儿抽了五十几年烟了,赶上变天,“呼哧呼哧”喘得人心慌,傅乔木说了他几次也不见去医院查一下。立秋来了一股寒流,他大半夜被气憋醒,自己哆嗦着手拨了120。
检查结果一出来,慢性支气管炎,并发冠心病,吓坏了一群后辈。
老人的儿子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傅乔木和窦思远没日没夜地张罗了两天。郁东歌她们挨个送水果、牛奶,惹得护士长直夸:“这老爷子人缘多好,孙子孙媳都这么孝顺,有福气。”
窦思远正去楼下给傅乔木买饭。女生脸皮薄,否认也不是应下也不是,红着一张脸跑回了病房。
郁东歌自己的父亲去世得早,把孙祁瑞当成亲长辈,天天张罗着煲汤、熬粥。有时候家里有事忙不过来,她就差遣邵雪东西城两头跑,三回有两回能碰上郑素年。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晋宁说,“都替老爷子操心哪。”
次数多了,两家干脆约好了时间。九月底凉意四起,邵雪总在傍晚时分跳上郑素年的车后座,晃悠悠地穿越夕阳下的老城。
有一天,郑素年的车在半路爆胎了,两个人去得有点晚。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了病房,正好看见孙师傅在指点病友下棋。
“下那儿,下那儿听见没?你这什么水平啊,起开起开,我来……”
“你你你,起开。”对方早就不耐烦了,“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跟这儿嘚嘚什么呢?”
孙师傅怪委屈的。
好在一回头就看到了邵雪和郑素年,他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说:“这个病房的人智商太低,我们回我的病房。”
窦思远不在,傅乔木有点无奈地跟在他身后。陪床就是磨人,他们俩最近黑白班轮替着倒,把乔木累得一头乌发硬是夹杂了几缕雪白。
“孙叔叔还不回来呀?”
“可不是吗?”傅乔木揉着太阳穴说,“签证有点问题,他在那边也是干着急。”
“医生说怎么样啊?”
“岁数太大,保守治疗。就这人家还不注意呢……”孙祁瑞回头瞪她,却止不住傅乔木一通牢骚,“那天一睡醒,张嘴就让窦思远去他家把他那条舍不得抽的中华拿来。我看您呀,当年入错了行,您不该来做修复,您应该去首钢那大烟囱边上。”
傅乔木也是给气急了。贤良淑德了这么多年,损起人来一套套的。孙祁瑞恹恹地躺回床上哼了一声:“那么好的烟,可惜了的。”
那天是周五。邵雪和郑素年多待了一会儿,一是陪着老人聊天解闷,二也是让傅乔木出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窦思远硬是要把他们俩给送回去。
外面下起了细密的秋雨。
邵雪出来的时候穿少了,摸索着把手放进了郑素年的衣兜。郑素年看了邵雪一眼,抬手刹住了车。
“都没吃饭,”他和窦思远说,“去吃点东西暖和一下吧。”
夜宵铺子关得也是格外晚。看见又来了客人,老板招呼着把收了一半的东西又摆了出来。
“冻坏了吧,”老大爷穿得鼓鼓囊囊地站在蒸汽里格外慈祥,“吃什么?
送完你们这拨我就收摊了。”
其实也没剩什么了。三个人各要了一碗汤面,像刺猬似的蜷进了夜宵铺子里。窦思远把手插进袖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的一片漆黑。
“有的时候想走了,就想想这里的夜色。”
“你想走?”邵雪率先抓住了重点。
“可不是吗?”他笑,“出来三四年了,也没混出个人样来。可要是回了家,哪有这里的条件做修复呢。”
他也不小了。同学里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去了药厂做技术骨干,也有专心做学术的,在美国读博读得风生水起。只有他,守着一堆旧坛子,好像永远也没个尽头。
“干这行不就这样吗?守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人家尊敬你叫你一声老师,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到底还是太小,那些成年人的挣扎与纠结,他们全都看不到。
好在看不到。
窦思远把他们送到家门口,又折回医院。按理说,他今天是值白班,晚上就轮着傅乔木了。可他就好像心被什么牵着似的,怎么也放心不下来。
老人睡了,傅乔木也睡了。她蜷在病床上小小的一团,因为嫌医院的被子不干净,只盖了件大衣。
“我为什么不走呢?”
他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盖到了傅乔木身上。
“傅乔木,你说,我为什么不走呢?”
睡梦里的傅乔木什么都不知道。她吸吸鼻子,把脸缩进窦思远的大衣里。
邵雪初三课业重,饶是周五也还得熬夜写卷子。郁东歌给她倒了杯热水后回了自己屋,哭丧着一张脸对着邵华。
“怎么了?”
“突然觉得人活着没意思。”
“你这起的哪门子心思。”邵华乐了,“活了大半辈子,倒觉得没意思了。”
“可不就是嘛。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后来就上有老下有小。忙忙碌碌一辈子,终于孩子也长大了,自己也自由了,有钱又有时间,人却老了,病也来了。”
她这话说得太绝,连邵华都哑然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分多钟,邵雪那屋忽地传来一声大喊:“妈,我新买那外套呢?我明儿要穿!”
“冤家,”郁东歌没绷住,乐了一下又扯着嗓子喊回去,“你自己衣服不知道搁哪儿啊?你去客厅那衣柜里自己看看!”
人这一生,大概真的是很苦吧。
邵华扳过郁东歌的肩膀,给她揉了揉几个酸痛的关节。
“不过能看着他们长大,倒也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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