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乞丐窝里 (4)-《天涯洗剑录》
小天哥一脚踢中,翻身跳起,还要再踢,小青抢上一步,在他背上重重一推,在他推得站立不稳,撞在了木床上,磕得骨头生疼。他吃惊地看着小青,眼睛挣得老大,不敢相信地问道:“他碰坏了手镯,你不生气,反倒为了他来推我?”小青气得脸通红,大声说道:“你要是再动手打他,我再不会和你说一句话!”
小天哥从未见过她生这么大的气,又知她虽是素性温和,却是柔中有刚,说过的话便会算话,一下子为其气势所慑,狠狠地瞪了孟去病一眼,默然走到旁边,跳坐在桌上,生着闷气。范中举从地上捡起断成数截的手镯,捧到他面前,说道:“小天哥,还能补好。”小天哥突然大怒,作势要打,骂道:“滚开!”范中举吓了一跳,将手镯收好,躲到一旁。
小青可顾不上虑及小天哥的心思,只顾着低头去看孟去病的伤势,见他额头流血,口鼻青肿,一条胳膊软软垂下,竟像是折断,心中暗惊,心想:怎么伤得这么重?再看孟去病虽是伤势甚重,疼痛难忍,犹自紧咬牙关,不肯喊一声疼,不由心生歉意,轻声说道:“哎呀,真是对不住你。”她想要替孟去病包扎伤口,又怕碰着他那条受伤的手臂,朝小乞丐们喊道:“快过来帮忙。”
小乞丐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天哥,不约而同俱都想到:傻子都能看出小天哥喜欢小青姐,如今小青姐却是偏袒那个陌生的瘫子,难怪小天哥会这么恼火。想到这里,这群小乞丐对小天哥油然而生同情,对孟去病不免更起同仇敌忾之意,无人肯上前帮忙。隔了半晌,范中举小心翼翼地说道:“小青姐,我来帮你。”
小乞丐们的目光一起投向了范中举,每一道目光都好像一根针戳在他身上,戳得他手足无措,陪着笑脸,朝四下里连连作揖。他走上前去,略一检视孟去病受伤的手臂,说道:“他是手臂脱臼,不碍事。”说着话,他托住孟去病的手臂稍稍用力一拉、一推,孟去病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手臂已然复位,看得小青又惊又喜,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范中举神情忸怩,说道:“都是我爹教我的。”
小青示意范中举将孟去病搀扶到旁边,从屋外的一口井里打来清水,替他擦拭干净,包扎伤口。范中举看着矮胖笨拙,疗伤包扎却甚是在行,片刻功夫就收拾得停当,接过来一条小青的手帕,将孟去病的额头包扎好,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草药,敷在伤口处,孟去病感觉一阵清凉,痛意大减。
孟去病低声说道:“多谢你了。”范中举摆手说道:“小青姐一直照顾我,我哪好意思袖手旁观。”孟去病突然说道:“他背的诗都是错的。”范中举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孟去病说道:“日照香炉生紫烟,后面接的是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他又将另几首诗背诵一过,说道:“他背的诗都是错的。”范中举恍然大悟,哦哦了两声,小青听得噗嗤笑了起来。
小天哥看到他们三个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心中早已是醋海兴波,待看到孟去病擦去脸上的血污,额头上包扎着小青的手帕,露出来一张面孔,虽显苍白,却棱角分明,颇有几分俊朗,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再看到小青笑语晏晏,似乎看着孟去病的眼神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更是按捺不住,腾地跳到地上,抬脚在木床上一阵乱踢。
小青冷冷地问道:“你好端端地又发什么脾气?”小天哥挤出笑容,说道:“我看这木床搁在这里碍眼。”他朝孟去病一扬脖子,说道:“喂,架也打过了,伤也替你包扎好了,说吧,你是谁?为什么像个小贼一般,鬼鬼祟祟躲在床下?”
孟去病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他本想说你们才是一帮坑蒙拐骗的小贼,转念一想,这样一说岂不是连小青也一道骂进去,这才忍住。小天哥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他自顾自仰天盘算了一会,猛地低头,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孟去病,大声说道:“你是马帮的人,得罪了光明教,被人家追杀,所以才躲到了这里。对不对?”
孟去病心里一惊,亏得脸上包扎着手帕,勉强掩住了惊讶的神情,只是冷笑了一声,以示小天哥所言可笑之极,不屑回复。小天哥眼珠一转,突然笑道:“小猴子,你今天是不是看到马帮的人被光明教到处追杀?”小猴子一愣,心里想:我什么时候见过马帮被人追杀?
待看到小天哥使了个眼色,他顿时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说道:“对呀,对呀,我回来的路上看到好多光明教的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路追着马帮的人打打杀杀。唉,马帮的人虽然也算得上好汉,可是到底架不住对头人多,死伤遍地,看着真是好惨。”他讲起来兴致大发,口沫乱飞,边说边比划,一会学着光明教徒紧追不放,大杀四方,一会又学马帮帮徒拼命抵抗而终于不支,倒地毙命,种种情形真有如他亲眼所见一般,将那一帮小乞丐听得惊呼连连。
小天哥笑眯眯地听着,不住偷眼打量孟去病,见他神情漠然,浑若未闻,便又问小猴子,“你怎么不说看到一个大汉,武功高强,被光明教数十个高手围攻?”小猴子一拍脑袋,说道:“亏得小天哥提醒,我真的看到一个大汉好像是马帮的帮主孟霁云,身手了得,使得一把马刀,刀光闪闪,连着砍翻了好几个光明教的教徒。只不过,唉,他虽然武功高强,到底敌不过对手人多,就见他左边使一个‘雪花盖顶’挡住一把长刀,右边使一个‘风卷残云’,砍中一个光明教的高手,可是顾得了左右,就顾不了前后,被一前一后两杆长枪一起刺中,终于还是被打落马下。我就听得他坐在地上,不停地大喊,‘你们快走,莫要管我!’想必是要招呼手下的弟兄自顾自逃命,马帮的人哪里肯听?冲过来好几个想要救他,还没到得近前就被人砍杀,看着好不惨烈。”
小猴子一边说着,一边口中啧啧有声,叹息连连。孟去病听在耳中,虽然明明知道他所说尽是编造,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终于按捺不住,脱口喊道:“终有一天我要报仇雪恨。”小天哥见他神情激愤,大笑起来,说道:“你是个瘫子,连站都站不起来,拿什么去报仇?难道看到仇家,让人家凑得近来,好让你张嘴把他咬死吗?好叫你知道,光明教现在悬赏,抓住一个马帮的人就赏二十两银子。就算我不去告密,可难保别人不会,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逃命要紧。”
孟去病自幼生得瘫症,心思敏感,最忌讳人家提及,此时又是陡遭变故,听到小天哥说的每个字都好像尖刀在心窝剜动,再难抑制,随手抄起一块石头,朝小天哥掷了过去,口中大喊,“你想怎样?我可不怕你!”小天哥嘿嘿一笑,闪身躲过,对小青说道:“你看到没有,这可是他先动的手。”
小青大喊道:“你们都折腾够了没有?”她几乎是一把抓起孟去病,将他半搀扶,半提起,扶到墙边,让他坐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就在这里休息,不许再说话,有事情到了明天再说。”她又将范中举领到门口,指着旁边一块地上,说道:“你就坐在这里,不许任何人出去。”范中举赶忙依言坐下。
小天哥见到小青满脸怒容,走上前去,陪着笑脸,说道:“我和他说着玩的,我们可不会落井下石。”小青冷冷地说道:“刑小天,请你离得我远一点。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这样讨人嫌。”说完,她气冲冲地走出了屋子。
刑小天顿时变得神情沮丧,看着她走进旁边一间屋子,重重地把门关上,叹了口气,找了个角落,倚坐下来,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小乞丐们从未见过小青生这么大的气,也都没了兴致,相互对视,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在问:小青姐不喜欢小天哥了?难道喜欢上那个瘫子了?
他们相互苦笑,各自散开,找着地方躺下休息,雷公犹自在心里想着:我娘就是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别人,弃家而去,害得我爹没心思做买卖,耗尽钱财,到处找她,最后病死他乡。临死之前,他还特意叮嘱我,这女人的话万万信不得。唉,看来我爹说的确实千真万确。
他的思绪尚自流连于往事,哐当一声响,小青又推开房门,走了回来。她径直走到孟去病身边,将手一伸,说道:“喏,还给你。”也是一样的不假颜色,在她掌中正是那块玉佩。
孟去病接到手里,低声道谢,想要系上,却是右臂受伤在先,仅靠一条左臂,试了几次,都未能奏功。小青说道:“我来帮你。”她从孟去病手里抢过来玉佩,蹲下身去,替他重又系好。她站起身来,掏出一块烙饼,递了过去,依旧冷冰冰地说道:“想必你也是饿了,把它吃了。”
她不说也就罢了,这么一说,孟去病果真觉得腹中饥饿难耐,接过烙饼,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个,我摔坏了手镯,以后我会买一副还你。”小青皱了皱眉,冷冷地说道:“你也不必挂在心上,那本来就是骗来的。”她本来还想冷言以对,看到孟去病面容憔悴,眉宇之间难掩忧伤之情,想到他新遭变故,家人故旧生死不知,而自己又罹患瘫症,只怕从此流落江湖,又比身体康健之人要艰辛许多。想到这一节,她心中生起怜惜之情,重又俯下身来,轻轻抱了抱孟去病,柔声说道:“你先好好歇息,明天我去替你找找你们马帮的人。”
孟去病心下感激,想要道谢,小青已经站起身来,扬长而去,走过刑小天时,正眼也没看他一眼。小乞丐们见她突然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个个的心里都是别别直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再一起扭头去看刑小天,却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头大睡,呼呼地起了鼾声。雷公心想:小天哥的心胸当真宽广,换做是我,早就发作起来。
小乞丐们不敢发出声响,怕是惊醒了刑小天,悄声说笑几句,各自睡去,一会功夫屋内寂静一片。孟去病吃了几口烙饼,念及孟霁云,悲从中来,泪水涌入眼眶,又想起孟霁云叮嘱过他不可再哭,强自抑住。他看着窗外夜色沉沉,只盼着天光早点亮起来,可以设法打听马帮众人的下落。他虽是心事重重,辗转难眠,到底身心俱疲,渐渐眼皮沉重如灌铅,不知不觉睡着。他做了个梦,梦中重又回到了过往的日子,梦见自己坐在摇椅上歇息,数着院子里的果树新结的李子,丁奇在一旁说着笑话,孟霁云大步走了进来,大声笑道:“去病,爹给你做了一副弓箭,等你学会射箭,带你去打猎。”孟去病见到其父,心中狂喜,心想:原来什么游龙帮、什么光明教全都是我做的噩梦,可真是吓我一跳。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一双手窸窸窣窣在自己的脖子上摩挲,顿时从梦中惊醒。醒来的那一刻,他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心里想:原来我方才做的才是梦。旋即感觉到脖子上的玉佩被人扯了下来,他大喊一声,伸手去抓,那个人甚是机敏,将头一低,身形往后跳去,拔腿飞奔,朝屋外冲去。
他这一声喊把屋里的人全都惊醒,范中举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一条人影直冲过来,伸手想要拦阻,被那人一脚踢中,头磕在门框上,疼得哎哟大叫,那人已经奔了出去。范中举赶忙追了出去,只见那人奔起来好快,转眼跑入夜色当中,没了踪影。他急得哎哎喊了两声,旁边屋子的房门打开,小青跑了出来,急急地问道:“怎么了?”
范中举急道:“有人跑了。”小青脸色一变,快步走进屋里,小乞丐们已经点着了蜡烛,一清点人数,独独少了刑小天。小青看到孟去病独自抱腿坐在地上,神情漠然,心中顿觉歉疚,急得一跺脚,嗔道:“这个死小天!”却听到雷公在耳边幽幽地说道:“谁让你对那个瘫子这么好,小天哥当然会吃醋的嘛。”
小青恨恨瞪了雷公一眼,拔腿奔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