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飒然成衰蓬-《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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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去天涯,他与她,薄弱的缘分,或许今日已到尽头。

    织金银雷纹与万字纹的红毡从大殿中直铺出去,这华丽的道路还看不见尽头,便被门外白冷的日光湮没了形迹。

    方诸在人丛之后,看她一步步踏过红毡。玄色翚雉袆衣,重重团了本色暗花与金红缠丝绣,艳丽冷肃,衬出唇上银红的一点胭脂。飞长眼睫浓黑沉重,仿佛一双锁,锁闭了曾是流盼清扬的双目。那赌酒论剑的男装少女像是被从这个身体里逐了出去,而眼前这步不染尘的雅静美人,只不过是借了尸身的死魂,他全不认识。

    踏出紫宸殿门的那一刻,冷冽的阳光照得她一时盲了双眼,然而她依旧那样走下去,不偏不倚。一早便没有风,漫天米粒般的细雪不缓不急直直落着,满地乌压压的人匍匐无声。

    为了将龙尾神送归居所,昶王与三国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天启出发,帝旭宠妃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军八千人护卫,其中十八抬鎏金飞角大檐子一顶,是龙尾神与斛珠夫人的座乘。

    登上檐子的那刻,她稍稍偏回了头,清碧的眼向丹墀上扫去蝴蝶振翅般轻疾的一眼。那个人还在——重重人影之后,若隐若现,正是他一贯的所在。

    昶王拥兵自立眼看就在旦夕之间,近日里总要有一场兵乱,不在京城,就在海滨。此去天涯,他与她,薄弱的缘分,或许今日已到尽头。

    相隔过于遥远,即便目光曾经相接,他们自己亦无从知晓。浩荡的雪幕将他们分隔开来,缓慢而不可阻挡。

    仪仗行列自继翰门逶迤出城,延伸数里之长,蔚为大观。天享十五年的早春,帝都百姓记忆最深的,却不是这豪奢的行列,而是数日后天启内惊涛骇浪般的叛乱,至于新帝的登基,那已经是秋尽冬来时节的事情了。

    离开帝都的七日间,琅缳始终在海市膝上昏睡着,偶尔醒来饮几口海水。人们亦无能为力,只得看着琅缳清凉湿滑的肌肤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泽,及踝的长发间凝出了盐霜,一把病骨轻如蝴蝶,恍然就要随风飘走,却又不肯海市与玉苒以外的人近身。她们只得不停轮流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这夜在行辕歇宿时,海市终于倦极,等不得玉苒回来便沉沉入睡。

    夜里,海市被轻轻推醒。她猛然坐起,环视四周,看见琅缳安然在她身边睡着,方舒了口气。

    “怎么了?”海市转头询问唤醒她的玉苒,见玉苒眼中隐隐含泪,不由心口一窒。

    玉苒退后一步,在床边正色跪下,双手送上一叠衣物,道:“夫人,您走吧。”

    海市翻动那叠衣物,都是男子装束,神色愈加锐利:“走?你要我去哪?”

    “夫人,今日中午近畿营副将符义软禁了大将贺尧,现正集结兵马,明日凌晨即将领兵二万径犯禁城,拥立昶王。”

    “什么?”海市失声。琅缳被惊动,亦惺忪地张开了眼。

    玉苒将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顿首道:“事起突然,张承谦将军正在设法解救贺尧,取得兵符。明日我们便可抵达海边,上宝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国使臣,以及各人亲随,他们一定会乘机对夫人不利,夫人此时不走,就再难有机会了。”

    海市凝神瞧了玉苒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来你也是义父手下的人么?”

    玉苒闻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纹路:“奴婢不过是个看着皇上和世子长大的老宫人。”

    海市摇头轻笑。那个人啊,明明已是身陷重围,却还念着要放她自由。可是,事到如今,未免太迟。他就这样亲手在她身上划下伤痕,又徒劳地捧来珠玉宝石敷在她的伤口上。她要的是最寻常简单的伤药,他却无论如何不能给她。

    海市以袖掩面,静静坐了片刻,再起身时,似已定了主意。她将玉苒拉起,问道:“玉姑,你能将消息火速送回帝都么?”

    玉苒眼睛一亮,答道:“能。消息此时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达帝都。”

    “好。你便让他们在民间散布流言,就说——”海市眨了眨眼,“就说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飓风,舟毁人亡。如此一来,若是帝旭被杀,皇室血统便就此断绝,叛军之中为了争夺权力,势必要先来一场内讧。快去。”

    玉苒深深颔首,旋即出门传信。片刻之后,玉苒推门进来,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发。”

    海市亦稍舒了口气:“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赶不赶得及,这就要看天命了。”

    玉苒取过那些男装,道:“夫人,玉苒这就伺候您换装。”

    海市却轻轻摆手:“不急。行辕外有兵士守卫,丑时三刻趁他们交接再走不迟。”

    “是。请夫人休息,丑时奴婢会唤夫人起来。”玉苒说着,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唤道。

    “是。”

    海市替琅缳理了理头发,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义父他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苒一怔,随即展开了温暖的笑。

    “世子与皇上,是当年宫中最伶俐可爱的两个孩子。世子被送进东宫与太子一同教养时才五岁,常常骑着小马与皇子们一同出游。皇子中以皇上骑术最高,自然世子与皇上也特别亲厚些。皇上少年老成,虽说样样胜过太子,却因为母亲出身低贱,处处受制,在宫中难得一个同龄友人,也便十分疼爱世子。太子对下人颐指气使,靠近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欢看旁人骑马射箭,常闹别扭不准世子与皇上出游。”

    玉苒说着,微笑着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

    “所以,每逢节庆,各皇子齐聚御前的时候,是皇上最高兴的时候。旁的皇子都在讨先帝与太后的欢心,只有皇上拉着世子躲到一边去玩耍。皇上十五岁那年,正月十五元夕夜,皇上带着世子甩开宫人,扮作出游的贵家公子,要往民间赏灯。谁知还没出宫,便给太子撞见了,于是撺掇太子也换了衣裳,三人各骑了马同去。谁知在永安大道上,太子的坐骑被炮仗惊了,太子被颠下鞍子,一足挂在马镫内不得脱身,硬是被拖出去好几丈路。那时皇上身手已十分敏捷,纵马追着太子的坐骑,轻身一跃就骑了上去,想要将马控住,再将太子拉上马鞍。谁知那马吃了惊吓,人立起来,眼看就要将他甩下鞍去。这时候世子追在后面急急连发五箭,竟然全都射中了那马两条后腿的膝弯,那马才终于跪了下来,皇上便拔出匕首将它杀了。五千羽林军闻讯哗啦啦闯进灯市,将他们迎回禁城。皇上与世子只是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隔日便好了,太子却足足休养了一个月。那可是当年京城里闹得最大的一场乱子啊。那时候世子不过十一岁。先帝本来是要重罚他们,又心疼他们这样友爱,只好下旨将两个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后,这两个孩子越发好得什么似的,一同骑马练武、研习兵书、在棋盘上用棋子推演阵势,像两棵比肩的杨树一样,见风就长。若不是那场战乱,他们不至于就……”玉苒忽然说不下去,悄悄侧转了脸。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湿润,微笑道,“谢谢你。”

    “夫人,您知道吗?”玉苒转回头来,指尖拈起海市脖颈间挂着的镶水绿琉璃金扳指,“这是老清海公送给世子的,皇上当年讨了好几回,世子都不肯给他呢。”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头对玉苒凄然道:“对不住,玉姑,我不能走。倘若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我便不能走。”

    玉苒尚来不及收回拈着扳指的手,脸颊上便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耳内轰鸣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来,指着玉苒的额头厉声痛斥,“好大的胆子!莫要以为你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便可以对主子不敬!”她扬声喊道:“卫兵!卫兵!来给我把这老贱人拖出去!”

    玉苒愕然捂着面颊,呆愣地望着海市。

    卫兵远远听见喧闹,匆匆赶来,正赶上斛珠夫人大发雷霆,鲛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摇头落泪。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杀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轻的皇妃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盏,恨恨道,“你们把她拖出去给我好生看管,明日决不许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来,再慢慢收拾这张老皮!”

    玉苒怔怔看着那张决绝而美丽的、孩子似的脸孔,猛然闭上了双眼,老泪纵横,顺从地让卫兵将自己架了出去。最后一名卫兵恭谨地为海市掩上房门。

    琅缳依然跪在床边,紧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恳地摇晃着她,海市却阖着眼,久久不答她。

    天际已初露了曙色的端倪。可是,京中的那个人,还来得及看见明日的曙光么?

    禁城极顶。

    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上风势浩大,并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飘舞,直欲飞去。街衢纵横如棋盘,屋宇如豆,广袤帝都尽收眼底,直到视线为黯岚山脉所遮挡。

    “鉴明,将延命之约解开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过多予我半日寿命,白赔上你自己,并无意义。”帝旭俯瞰着开平门外,二万叛军蠕蠕如蚁,拥着十数辆铁角冲城战车,叫嚣喧哗着向开平门撞击过来。

    方诸沉默有顷,忽然开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时候你说的话。”

    “什么?”帝旭不曾转过脸去,依然直视前方。

    “那天,我们就坐在这儿,躲在吞脊兽和鸱吻后面偷看季昶出发去注辇,你说,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该有多好。”方诸眼里有着温暖的笑意。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帝旭昂然仰头望天,嗅知血气的尸鹫已然远远盘旋,伺机待下。他浅淡一笑,不再言语。

    方诸笑道:“旭哥,还有时间下一盘棋。”

    帝旭环顾脚下帝都,片刻,道:“走罢。”

    金城宫内,宫人已走避一空,箱柜倾倒,整匹的金翠绸缎堆积遍地。百余盏白牛皮灯无人熄灭,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枰,势力消长,侵吞倾轧,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是命运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枰残棋间,数十年人生隐约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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