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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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噩耗
金天会五年六月末,身处曷苏馆的宗隽忽然接到母后纥石烈氏手书,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汝兄薨,速归。”
他有七位兄长,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会是一人——他的二哥,与他及九弟讹鲁同母的完颜宗望。
右手扬鞭,不时挥下,身下紫电骝风驰电掣,千百里路随黑色长发直直地飘于身后,风雨兼程。
穿过京师会宁府城门,不消片刻,已奔至皇宫正门前。宗隽下马,径直走入宫门,守门的卫士上前欲拦,他足下并不因此停留,只扬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卫士立即退开行礼,恭恭敬敬地让道放行。
宗隽急切地朝熟悉的宫室走去。还未进门,远远窥见一角身影,他立时认出,扬声唤道:“娘!”
一位中年妇人转首朝门外看。岁月与忧伤爬过她皮肤,碾出了细细痕迹,不着脂粉的容颜憔悴暗淡,在听见宗隽呼唤的那一瞬曾经美丽的双目才掠过一抹神采。
看见他,她便笑了:“宗隽。”
宗隽走过来拥抱母亲,然后仔细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与锦裙简单素淡,用的是寻常之极的布料,头上戴着“玉逍遥”,以皂纱笼髻如巾状,散缀于上的玉钿细碎,色泽平平。
“娘,”宗隽蹙眉,“郎主不是说对你仍以皇后礼奉养么?”
纥石烈氏颔首:“是。他对我十分客气,一切都还按你父皇在世时的规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况,你二哥又……”
说到这事她已欲哭无泪,只恻然叹息。
宗隽挥手摒退宫人,然后问母亲:“二哥怎么死的?他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
纥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极苍凉:“据说班师回朝途中因天气炎热,他下河以冷水洗浴,随即发热病倒。郎主得讯后速派一名医官前去诊治,但病势却越来越重,没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医官?”宗隽沉吟,道,“二哥体格一向强健,夏季常以冷水洗浴,从没因此生病,怎么这次就病倒了,还越治越严重?”
纥石烈氏环视四周,再转目静静看他:“我也觉得蹊跷。可这也未必……这样做,太过明显。”
宗隽遂又问:“那医官是谁?常跟朝中哪位权臣大将来往?”
纥石烈氏摇摇头:“我不知道。无人跟我说这些。”
宗隽思量片刻,又问:“二哥死后,燕京枢密院的事是谁接管?”不待母亲回答便接道,“是国相吧?这下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就都并入他手中了……”
宗望是最有为的太祖皇子,自幼时起就长伴父亲身侧,与父亲一起南征北战,长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将,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国无人能及。太祖完颜旻崩后即位的是他们的四叔完颜晟,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挥师南征一举破宋宗望是首位功臣。天会三年,金主完颜晟把原本设在广宁的行枢密院迁到燕京,由东路军主帅宗望掌管,而宗翰随即也在云中另立了个枢密院,一时两院并立,互相牵制,被金人称作东西朝廷,也加剧了宗望与宗翰的明争暗斗。
宗望死后,完颜晟确是让宗翰接管燕京枢密院。纥石烈氏沉默不语,宗隽继续说下去:“还有宗弼,他是何反应?没有了二哥,以后他就不用跟在二哥身后,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帅……”
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第四子,宗隽的异母兄,亦喜读汉书,颇有将才。
“不要说这些。”纥石烈氏忽然抬头,神色决然,“我让你回来不是要让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隽一愣:“娘仅仅是要我来奔丧?”
纥石烈氏轻叹一声,问:“曷苏馆的猛安谋克如今怎样?”
宗隽点头,轻描淡写地说:“函普兄阿古酒完颜部有几个头领不服朝廷管制,被我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纥石烈氏微笑,“那就没事了,我跟郎主说,让他调你回京,以后就在京中任文职吧。”
顿感惊讶,宗隽愕然问:“为什么?这些年来我常在外征战,早已习惯了,若回了京,郎主顶多只会为我安个虚职,我岂不终日无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纥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说,“你不要跟你二哥学,夺得了想要的中原,却丢了自己的性命……我有能力的儿子只有宗望一人,其余两个儿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师担个虚职,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混也就过了,不会威胁任何人,没人会把他们当回事。”
母亲幽凉如秋风的话语淡淡拂过,心底瞬间清明,宗隽默然许久,才说:“好,我回来。”
纥石烈氏沉静地盯着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隽颔首:“是,我明白。”
纥石烈氏想想又问:“你一直在看汉人的书?”
宗隽称是,纥石烈氏赞许地点头:“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仗,不仅是在马背上打的。多看看汉人的书有好处。”
说罢举手轻抚宗隽的长发:“还是不愿剃头么?为这事你小时候没少挨你父皇打,却还是坚持到了现在……终日这么披着长发,成什么样子!”
女真男人的发式通常是前半部头发尽数剃去,只留颅后发编结成一两根辫子。而宗隽却不依样剃发,坚持留着一头长发,平时便随意披着,偶尔以冠带束发。此刻听母亲问,便笑了笑,说:“如今大家也看惯了,没人会过问。”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头发都吹乱了。”纥石烈氏转身走入内室自妆台上取来一把梳子,坐下,对宗隽温言道,“来,母后给你梳梳。”
宗隽走去,在母亲面前跪下。纥石烈氏轻轻扶着他的头,梳发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梳子徐徐自他发上滑落,梳齿划过之处,黑发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缝隙,瞬间复又融合,在母亲的手下变得整齐直顺。
忽然宗隽头顶一凉,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娘……”没有抬头,宗隽黯然轻唤。
“他才三十出头……”纥石烈氏的声音有些更咽。
“娘,”宗隽倒无哀戚悲痛之色,只淡定地说,“既有了前因,总有一天,我会给他们一个后果。”
2.茂德
午后自宫中出来,宗隽立即策马奔至宗望府,见门前冷落大异从前,其内隐隐传来哀戚之声。两名戴重孝的家奴,神色萧索地默默相对而立,听马蹄声响懒懒抬头,发现是宗隽才笑逐颜开,立即扬声通报,随即忙不迭地迎上牵马。
宗隽下马,直奔灵堂。朝出门迎接的宗望正妻唐括氏及长子受速点点头,然后走进厅中,一抛披肩,在宗望灵前单膝跪下。默然凝视宗望牌位片刻,双手缓缓托起一柄银鞘嵌金匕首,举至齐眉,寒光一现,拔刃出鞘,再往额上轻轻一抹,立即有鲜血自那道细微整齐的切口内渗流而下。
仰面悲啸,两行热泪与热血相融一处,血泪交下,宗隽失声恸哭。
这是女真贵族用以对死者表示最深切哀悼的习俗,剺面哭丧。众兄弟中,宗隽与宗望最为亲近,因此这番哭丧绝非矫饰,声声沉痛悲戚,观者愈加凄恻,亦随之大放悲声。
良久,唐括氏与受速上前劝慰,宗隽才拭泪站起,抹去额上血迹,问:“可以让我再看看二哥么?”
唐括氏黯然摇头:“宗望的遗体在薨逝当天就在营中火化了,据说是怕天热不便保存,送回来的只是骨灰。”
这并不合规矩。女真习俗,族人死后一定要归葬故里,若将士在出征途中死去,也应把灵柩运回再决定土葬或火葬,而不是就地火葬。于是宗隽蹙眉问:“谁下的令?”
受速顿时目迸怒焰,抢先答道:“宗磐!”
这名字又勾起宗隽一层疑云。宗磐是完颜晟长子,完颜晟相当钟爱,让他自少年时起就跟随皇叔完颜杲攻打辽国,平时也着意栽培。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制,完颜晟即位后按制封五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但对宗磐明里私下的照顾总让人觉得他对立储之事心有不甘。
“仗都打完了郎主才派宗磐去我爹营中,分明是想让他白白占个便宜,也为他记上协助制胜的功劳。而且他去后不久我爹就病倒,他请郎主派个医官来,一来就把我爹治死了……”受速继续诉说,愤愤不已。十几岁的少年,喜怒全写在脸上。
宗隽问他:“是宗磐请郎主派医官?谁告诉你的?”
受速道:“是宗幹大伯。”
宗幹本名斡本,是太祖庶长子,宗望与宗隽的异母兄。也曾跟随父亲在与辽战争中立下不少战功,只是武功略逊于宗望,完颜晟让宗望为帅领兵,但封宗幹为国论勃极烈,与谙班勃极烈完颜杲同辅政。
唐括氏也插言道:“宗望常在外征战,倒是宗幹不忘时时对我们多加照顾。宗望死后他常来府中帮我们处理丧事,偶尔也会对我们谈一点朝中事。”
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唤:“宗隽!”
众人闻声望去,唐括氏当即微笑道:“正说着呢,他就来了。”
门外所立之人长身美髯,气度平和,正是他们所说的太祖庶长子宗幹。
宗隽微笑相迎。两人拥抱寒暄后,宗幹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受速马上说:“大伯来得正好,快把宗磐怎样害我爹的事告诉八叔吧。”
宗幹摆首道:“我什么时候说是宗磐害了宗望了?事情尚不清楚,不可胡说。”
宗隽便顺着话题问他:“听说给二哥治病的医官是宗磐请郎主派去的?”
“据说是这样。”宗幹一笑,“我当时不在营中,无法证实。何况,就算真是宗磐要求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主帅病了为他请个医官很正常。”
“那医官现在在哪里?”宗隽再问。
宗幹叹叹气:“失踪了。宗望死后他立即回京,我也曾找过他,但再也找不到,也不知是死是活。”
宗隽一时不再说话,只低头沉思。宗幹忽又微笑问他:“你此次回来是准备复命留京,不在外监军了?”
宗隽道:“是有这打算,但尚未对郎主说。”
宗幹眉目间立即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随即又转首抬目看向门外,举止仓促而不自然。
不免生疑,忽然想起他怎会猜到自己准备卸任,宗隽便问他:“怎么?大哥听人说起过此事?”
宗幹沉默许久,最后才似下定决心,低声对宗隽说:“我刚从宫中出来,当时宗翰在与郎主议事,我隐约听见他在请郎主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
宗翰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在宗隽尚未提出复命还职之前,那等于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职了。宗隽冷笑,却未就此说什么,宗幹看看他脸色,又更压低了声音问:“听说国相与宗望在军中屡次当众争执?”
宗隽不答,但展颜道:“许久没与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当一醉尽兴。一会儿大哥与受速随我回府,我们畅饮通宵如何?”
宗幹与受速均欣然答应。三人坐下继续闲聊。宗望信佛教,灵堂中香烟袅袅,有十数位和尚不停地敲着木鱼喃喃念经,除唐括氏外,灵前两侧跪着数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时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侧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撑不住,身体一斜,便晕倒在地。
她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忙把她搀扶起来,灵堂中有片刻的骚动。
宗隽侧首看去,但见这两名女子自己都认得,晕倒的女子是宗望在刘家寺所纳的茂德帝姬,而扶她的则是茂德的侍婢李仙儿。
“装什么死!以为晕几下我就会可怜你,不让你去服侍宗望了么?”唐括氏怒瞪那女子,狠狠地说,然后命令家奴:“拿点水把她泼醒,让她继续跪!”
回头见宗隽在看,唐括氏遂解释道:“这就是宗望从南朝带来的妾,那个废掉的太上皇的女儿,叫什么茂德帝姬的,八弟应该见过吧?又嫁过人又生过子,不知道宗望看上她什么!而且真是个扫帚星,宗望碰她没几天就把命都丢了。不过宗望既纳了她,我也认她是我们家的人,宗望如此喜欢她,那就让她殉葬相陪于地下吧。等发丧那天,就把她与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道焚了。”
宗隽淡淡笑笑没说什么。在唐括氏授意下,家奴将半桶水朝茂德扑面泼去,茂德在冷水的刺激下惊醒,慌张地大睁双目,瑟瑟坐起,眼波随着青烟飘浮,凄然咬唇,彻底的茫然无助。
“跪好!要是再玩这种装死的把戏,我会提早让你去见宗望。”唐括氏斥道。
茂德依言跪好,身体不禁地轻轻颤抖。李仙儿亦吓得深垂首不敢多言,倒是一位女真婢妾颇有些同情茂德,轻声为她解释:“她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从昨天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又跪了许久,所以才晕倒,不是故意的。”
唐括氏冷笑:“当惯了金枝玉叶,吃不下我们的粗粮杂食是吧?自个儿要绝食,倒弄得像是我在虐待你。来人,给她个面饼,让她当着我的面吃完。”
侍女取来一个冷硬的面饼,唐括氏接过,抛在茂德面前的地上,命她:“捡起来吃了!”
茂德双睫微垂,两滴泪珠先后坠落在地。李仙儿见她未动,担心唐括氏发怒,自己匆匆膝行几步,伸手把面饼拾起,再膝行回去,把面饼递给茂德。茂德迟疑地接过,然后在李仙儿催促下含着泪开始一口口地咬那面饼。
“南朝女人就是犯贱!”唐括氏甫一开口,茂德便全身一颤,仿若惊弓之鸟,饼亦自手中掉落,听她怒骂又不敢流露气恼愤懑之色,只敛眉顺目,重又拾回地上的面饼,那一低首间凄楚无限。
她与柔福虽是姐妹,然非但容貌不相似,性情更是异如天渊。若柔福受唐括氏如此羞辱,想必定会奋起反抗。忆起柔福不要命地拔簪刺马的样子和她那火般目光,宗隽不禁微露笑意,忽然觉得似乎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是否能顶住千里艰辛活下来,现在又身在何处。
3.玉箱
两日后金主完颜晟赐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诸子及自己长子宗磐出席,称要为刚刚返京的宗隽接风洗尘。
宗隽进入乾元殿,发现除上方御座外,其余坐席皆围成环状。“环饮”是女真人旧俗,往往在相聚围猎后环坐畅饮,以示不分尊卑。自灭辽攻宋以来,宫中礼仪仿效辽宋渐有定制,赐宴几乎已不用环饮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见兄弟们差不多都已到了,宗隽与他们逐一见礼,然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颜晟自殿外走入,与一女子相继落座,接受众人拜礼。
礼毕回座,宗隽抬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于他身边的女子,忽然有些讶异。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尘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阴影,完颜晟还是宗隽记忆中的模样,引他注目的只是那个陌生的女子。
其实席间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种晶莹的光线入侵了他们的眼睛。紫衣白羽,璎珞玉环,额上坠下一圈浅紫宝石,寻常的金国服饰被那女子穿戴得粲然生辉。她静默地坐在郎主身边,端雅妍美,宛如朝露,与日显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绽放在黑木上的丹芝。
察觉到众人目底难以掩饰的惊艳,完颜晟十分快意,一手搂紧她,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新纳的妃子,南朝吴王的孙女,晋康郡王的女儿,赵佶亲自下旨晋封的淑慧宗姬赵玉箱。”
玉箱轻轻挣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带怨潋滟一转,立即勾起了完颜晟一阵舒心大笑。众人纷纷恭喜道贺,完颜晟越发喜不自禁,玉箱亦随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烟云,冷冷的妩媚。
“玉箱,”完颜晟侧首对她说,“今日朕赐宴意在为八太子宗隽洗尘,各位皇子太子环坐于此,你可能从中认出宗隽么?”
侍立一旁的通事将郎主的话翻译给她听,她听后浅笑道:“臣妾从未见过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龄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为难臣妾了。”
完颜晟笑道:“宗隽精通汉文汉学,平日打扮与女真人不太一样,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抢眼的就是了。”
玉箱闻后颔首,于是转身举目,款款顾盼,逐一细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隽身上时,有刹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仅够令宗隽本人觉察到的一刹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扫视完所有人,再徐徐侧身朝完颜晟垂目:“请郎主恕臣妾愚钝,臣妾实难看出谁是八太子。”
完颜晟诧异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着最顺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顺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余各人长相如何对臣妾来说其实都一样,并无差别,所以实在无法从中辨出八太子。”
她说的是汉话,宗隽先于须听通事翻译的完颜晟之前听懂,当下隐隐一笑。她的恭维其实不算巧妙,但对完颜晟,这点心机已足够。他只是对她坦然承恩的态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倔强不屈,茂德逆来顺受,而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敌酋的命运,面无丝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说在主动迎合,婉转邀宠。
她的话果然听得完颜晟哈哈大笑,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却也听懂了,脸一红,伸出手中团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势一拍,完颜晟笑得更为响亮。
须臾,完颜晟才止笑收声,向玉箱指出了宗隽,宗隽站起向玉箱拱手见礼,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后,完颜晟又略问了问宗隽近况及曷苏馆形势,只不提宗望,再举杯与众人同饮。
席中觥筹交错,顷刻间宾主均已满饮十数杯。这时完颜晟忽然宣布:“此番环饮朕另有好礼相赠。”随即一拍掌,立即有内侍引三十多名女子鱼贯而入,年纪均在十五六左右,辫发饰羽,着锦裙春水服,是金国少女打扮,然而个个眉目清丽身材纤柔,显然来自南朝。
“她们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爷的女儿,未嫁的处女,本是宗望与宗翰特意献上充实朕的后宫的,但朕见众卿多年来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南征得胜也理应嘉奖,所以把她们分赐给你们,每位爱卿可得四名,一名帝姬,三名宗姬。”完颜晟说,随即朝引宋女入内的内侍示意,内侍便让帝姬宗姬们列队立于大殿正中,席间逐渐沸腾起来,众人都肆意打量殿中女子,嬉笑私语声此起彼伏。
宗隽淡淡一扫,已窥见其中的柔福。依然是一脸倔强,抿唇而立,怒瞪盯着她看的每一个人。
内侍展开一卷诏书,依次念出分赏各宗室的帝姬宗姬身份及名字。宗隽慢慢饮酒,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赐,八太子宗隽……”听到自己名字,宗隽暂时搁下酒杯,屏息静气地看那内侍,等他宣布谁是属于自己的女子。
“宁福帝姬赵串珠……”
宗隽哑然失笑,怎么会是她?他这才想起在众女子中寻找宁福身影,没有再听内侍尚未宣读完的其余宗姬的名字。
宁福果然也在殿内。在这些姐妹中,她姿色并不出众,且异常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吸引不了多少人的关注,她像一片薄薄的影子,安静地立于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分赏完太祖诸子,都没听到柔福的名字。没人会忽略她的美丽,虽然年龄偏小,身量未足,但居于众女子中,她仍如芦草内探出的蓓蕾。宗隽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目光投向了大皇子宗磐。
所料未差,宗磐获赐的帝姬的确是柔福。此前宗磐一直紧盯着柔福,像是早已知道了结果,一待内侍念出她的名字,他立即迫不及待地站起,直奔柔福而去,一把将她拉出,嬉笑道:“去陪我喝酒。”
柔福蹙眉狠狠甩开他的手,后退数步,宗磐笑着逼近欲再拉,却听有人在一旁冷冷喝道:“且慢。”
宗磐愕然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正缓缓站起的宗隽。
宗隽稳步走至宗磐面前,负手站定,对他道:“宗磐,可否另选一人?”
宗磐瞥他一眼,不悦道:“为什么?”
宗隽淡然道:“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满座哗然。宗磐一愣,旋即怒了:“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元帅留心保护的处女,怎会成了你的女人?”
宗隽浅笑回答:“我随军驻扎于刘家寺时曾偶遇这女子。因当时入寨的宫眷众多,我并非每人都认得,也不知道她是帝姬,那天晚上多饮了几杯,见她容貌不错,就拉去帐中同宿。后来野利赠她香囊,国相与二哥找她问话,我才知她身份。后悔也来不及了,又不敢将此事告之二位元帅,只好先按下不提,准备回京后再向郎主请罪,并请郎主将她正式赐给我,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她既已服侍过我,我说她是我的女人应该不为过。”
宗磐瞠目道:“你是说她已经……”
“是。”宗隽承认,“我实不敢欺瞒大皇子,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领回服侍过我的女人,所以请你谅解,把她让给我吧。”
柔福听不懂二人说的女真话,见他们似有争执,就蹙眉凝眸疑惑地看。宗磐转首间见她视宗隽神色无难堪之意,便也生疑,冷笑对宗隽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怎不说这里所有帝姬你都碰过,请郎主都赐给你。”
“看来宗磐若非听她亲口承认是不会相信了。”宗隽也不慌,转身对侍宴的高庆裔说:“先生懂汉话,请当众问问柔福帝姬,我在刘家寺军寨中是否曾冒犯过她。”
高庆裔起身请示于完颜晟,完颜晟点了点头,高庆裔遂过去按宗隽的意思用汉话问柔福宗隽有否冒犯过她。
柔福脸霎时绯红,显然想起了火起那夜宗隽裂衣之事。又羞又恼,侧目见宗隽正略带调侃意味地看着她微笑,一股怒气更是无法抑制地直升了上来,怔怔地咬唇默立半晌,她忽然一指宗隽,道:“是,这个男人曾在刘家寺对我无礼,你们快杀了他!”
宗隽笑意愈深。她知道金人觊觎帝姬的后果,期待这一次的供词像上次对野利那样为宗隽引来杀身之祸,却不知道她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
高庆裔把她的话翻译给众人听,宗磐愣了愣,脱口问:“无礼?怎样无礼?”
宗隽笑着环视其他人:“你们说,还能怎样无礼?”
众人闻声大笑,由着宗隽引导均想到一处去了,目光都戏谑而暧昧地袭向柔福。
柔福见说出这话后宗隽不急于辩解,反而笑得颇愉悦,众人似乎也不觉得他犯了重罪,除了宗磐与完颜晟都在陪着他笑,她想不明白,瞬了瞬目,越发困惑了。
“就算她是你的女人又怎样,今天父皇把她赐给我,我就要她!”宗磐忽又忿忿道,抢过来又要捉柔福。宗隽锁眉在她身前一挡,宗磐越发大怒,立即挥拳相向。坐于近处的大太子宗幹与四太子宗弼见势不妙,忙双双站出拉住他好言相劝。
“宗磐,”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完颜晟终于发话,不怒自威,“为区区一个女人你就急成这样,成何体统!你要服侍过宗隽的女人,很有面子么?不许再胡闹,我另赐你一个!”
宗磐闻言不敢再争执,但终究耿耿难平,几步走回自己位置坐下,提酒壶在面前碗中猛倒一气,仰首一口喝下,再把碗狠狠朝地上砸去。
“八太子,”完颜晟身边的玉箱此时忽然开口,悠悠笑着,手中团扇有条不紊地轻轻挥动:“这事说来毕竟还是你对不住大皇子,你对他总应该有所补偿才是。”
宗隽颔首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也是这么想。”随即转首对宗磐微笑说:“宗磐,今日我只选此女即可,宁福帝姬与其余我应得的宗姬全让与你如何?”
宗磐冷面问:“宁福帝姬是哪个?”
内侍忙把宁福拉出来给他看,宗磐一见之下又怒不可遏:“呸!你夺了个大美人走,却把这瘦得像痨病鬼的小丫头塞给我,倒是挺会算计!”
众人看着宁福,嘴里虽没说什么,但必定都觉得她远不及柔福,本来想劝宗磐接纳的都噤声不提。
宁福瞬间成为众人注目焦点,却也并不惊慌,抬头徐徐看宗磐与宗隽,目光依然宁和如水,孩童般清澈,不含任何情绪,然后她垂目低首而立,那柔弱的姿态很是楚楚可怜。
一阵沉默后,完颜晟哈哈大笑起来:“宗隽真是慷慨,为了换得心仪美人,甘愿将另三名美女白白拱手送人,只是日后不要后悔。宗磐既不喜欢宁福帝姬,宁福还是与柔福一起跟宗隽回去吧。我另在后宫选一宗姬给宗磐,宗磐可携七美而归,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亦随声附和,纷纷劝导宗磐。宗磐见本赐给宗隽的三名宗姬姿色尚可,这才稍稍释怀,命宗姬过来侑酒,气氛才又活跃开来。
内侍强令柔福与宁福随宗隽回座,让她们在宗隽左右坐下。宗隽跟她们姐妹说话,宁福偶有应答,但柔福就完全漠然不理,宗隽也不勉强,自己满怀兴致地笑看其他兄弟左拥右抱,与他们相互祝酒畅饮,直至宴罢。
席终告退时,完颜晟忽然叫住宗隽,淡淡道:“朕听你母亲说,你有意辞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
这才是这场欢宴的原因和目的。宗隽从容停步,回答这个他等了许久的问题:“是。宗隽长年在外领军,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一直深以为憾。二哥薨后,母后不胜悲伤,宗隽于情于理都应返京全心侍奉母亲,所以请辞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万望郎主恩准。”
完颜晟点头道:“侍奉母亲的确是应该的。你在外辛苦奔波数年,也该回京歇歇,朕会给你找个高俸文职,曷苏馆就不必再去了。”
宗隽拜谢。离开之前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郎主可找到了继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的人选?”
完颜晟道:“朕会让枢密院推荐合适人选,再交由几位勃极烈讨论决定。”
宗隽颔首再拜,然后领着柔福与宁福出殿。
刚出大殿正门便见有一母亲宫中的宫女迎上,朝他施一礼,道:“娘娘请八太子过去。”
宗隽遂命带来的随从领二位帝姬在此等候,然后自己去纥石烈氏所居的庆元宫见母亲。
甫一见纥石烈氏,还未来得及行礼,便生生挨了母亲扬手挥出的一耳光。
“现在是什么时候?”纥石烈氏的行为是在表达她的愤怒,然而目底更多的却是悲哀之色,“你居然还与宗磐抢女人!”
宗隽单膝在母亲面前跪下:“宗隽知错,下不为例。”
“唉,还有下次么?”纥石烈氏轻叹,“你这么冲动,又不知轻重,只怕将来会死得比你二哥更糊涂。”
宗隽坚决地摆首:“我可以向母亲发誓,不会再有下次。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该怎样做,请母亲放心。今日之事,是唯一的例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纥石烈氏幽然淡笑:“当初宗望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宗隽默然,然后转言道:“娘,我已经向郎主请辞了,他也已经答应。”
纥石烈氏没有过多的表情,只说一个字:“好。”
“接替我的人应该会是宗翰的儿子,”宗隽道,“宗幹听见宗翰为自己儿子向郎主索求此职。”
纥石烈氏久久不语,半晌后才长叹道:“凡事多想想,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宗隽微笑问:“娘若想到什么何不明白告诉宗隽?”他知道母亲是位极明达聪慧的女人,善骑射,有谋略,年轻时一直随侍在太祖身边,陪他南征北战并出谋划策,所以才能在太祖原配皇后唐括氏崩后在妃嫔中脱颖而出,被立为继后。她的见识丝毫不逊于男人,但渐增的年龄和阅历使她愈加含蓄内敛,她有看透世事的能力,却习惯保持沉默,即便在最亲的儿子面前,也不会随意流露自己关于政治的见解。
“娘能替你想一辈子的事么?你必须学会自己思考。”纥石烈氏淡然答,忽然又轻轻移开了话题,“你与宗磐争的那女子……”
宗隽微微一惊:“娘不是要我把她送给宗磐吧?”
“当然不是。”纥石烈氏微笑说,“咱们抢来的女人,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咱们”二字令宗隽完全释然,心有一暖,也随之微笑。
纥石烈氏接着说:“我是想问,她是不是很美?”
宗隽道:“那是自然。”
纥石烈氏点点头:“你要善待她,她原本还是位公主……什么时候带她来让我瞧瞧。”
“这没问题,只是要略等一阵。”宗隽笑道,“她性子可不似一般的南朝女人,烈得像匹野马,我得先花点功夫驯驯她。”
“那另一个呢?那个宗磐不要的帝姬。”纥石烈氏又问。
宗隽想想,答道:“她很瘦,很安静,不像她那姐姐喜怒都写在脸上……随遇而安的样子……”
纥石烈氏了然地笑:“你一定不会喜欢她吧?听起来有点像颖真……”
一听颖真之名,宗隽笑容立即隐去:“提她做什么?”
“人都死了两年了,你还不许提?”纥石烈氏道,“唉,其实她根本没做错什么,你不喜欢她,多半也是为赌气吧?”
宗隽便垂首不语。颖真是他的妻子,当年阿跋斯水温都部的第一美女。女真人中盛行指腹为婚,宗隽本有位如此早早定下婚约的未婚妻裴满氏,不想她却在天会元年得病死去。随后完颜晟怀着超常的热情,为他聘下一位远在阿跋斯水的温都部女子,此前甚至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完颜晟说,那女子有温都部第一美女之美誉,京中许多王孙均求而不得。然而宗隽很不以为然,他一直很清楚,对一位宗室子来说,娶妻实际娶的是她的家族,美貌只是最不重要的条件。
完颜氏的男子,娶妻绝少娶庶族之女,平常通婚的贵族有九姓:徒单、拿懒、唐括、蒲察、裴满、纥石烈、扑散、乌林答及乌克论。天子必娶此中之女,公主必嫁此中之男,彼此借联姻增强自己的权势地位。那时太祖既薨,宗隽又很年轻,纥石烈氏本欲在九姓中选一较有权势的家族,让宗隽与之联姻,以得到他们的扶持,但完颜晟的突然干预使她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看着宗隽满心不情愿地娶了个九姓之外的温都氏女子颖真。
颖真其实是个好女孩,不仅美丽,品性也和顺贤淑,但宗隽就是不喜欢,始终对她很冷淡,后来索性要宗望请求完颜晟,让他去曷苏馆任职,把颖真抛在京师府中。两年前,颖真终于抑郁成疾,最后不治身亡。
“你或许也该考虑另娶个女人了。”纥石烈氏凝视沉默的宗隽,又说。
宗隽勉强一笑:“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纥石烈氏摇摇头:“那不一样的。”但也不再多说,只轻轻理理他右侧的散发,和言道,“那安静的帝姬你若不喜欢就送到娘这里来,别碰她。宗磐虽得了七位美人,但都只是宗姬,没有帝姬,他肯定会耿耿于怀。下月他过生日,到时娘再准备一份厚礼,你把这礼物连带着那帝姬一起给宗磐送去,别让他一直记恨你。”
宗隽颔首道:“宗隽听母亲吩咐,一会儿就把宁福帝姬送来。”
纥石烈氏才又浅笑道:“好了,你回去吧,过一阵子再带你抢的帝姬进宫给我看。”
4.解衣
夜色渐深,宗隽推门入室,披着宽大长袍,袒胸,露出上身大片肌肤,见那被锁于室内的女子吓得惊跳起来,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野利,一时死不了,让你失望了。”
柔福惊惶地转首四顾,想竭力找到一点摆脱眼前危险的契机,最后她把希望寄托于桌上的花瓶,一把抓过高高举起,朝宗隽道:“出去!”
宗隽不疾不缓地转身关好门,然后迈步朝她走去。柔福不住后退,退至墙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狠狠地将花瓶向他掷去。宗隽不过轻轻一扬手便稳稳接在手中,看也不看便依旧搁回桌上:“花瓶不是用来打人的。当然,一定要这样用也并无不可,但你方法不对,尤其是对我这种身手敏捷的人。你至少应该把花瓶藏于身后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面带微笑迎接我,待我对你丝毫不设防时再悄悄抓起往我头上砸,这样我才会觉得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他已经逼近她,一手撑在墙上将她困于其中,一手轻捻她的耳垂,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事?”
虽然已无后路,但柔福仍下意识地尽力向后缩以躲避,蹙眉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宗隽叹叹气:“唉,看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教你了。”
一伸臂,已将她横抱起来,从容走向内室。她一边咒骂一边挣扎,他只稍稍加大力度,便把她箍得无法动弹。
把她抛在床上,他随即过来一手摁住她乱挥乱打的手,一手轻解她衣带:“你应该知道反抗毫无作用。你不再是什么帝姬,从今后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考虑该怎样取悦我。”
听了此言柔福忽然暂停反抗,须臾,竭尽所能地向宗隽挤出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容:“你别这样,我们商量一下……我可以服侍你,例如帮你洗衣服……”
“好。”宗隽漫不经心地答,这时已解开她第一件上衣。
“我真的会洗衣服,这一路上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洗。”
“嗯。”宗隽的动作并未停下。
“还有,”她又开始挣扎,“你汉话说得好,大概很喜欢汉学吧?我可以在你写字时为你研墨,在你读书时为你焚香。”
“很好。”
“还可以陪你读书,你若有不懂之处我会仔细跟你解释,你说的汉话如果有音发错我会为你纠正。”
“行啊。”
“你的女人应该也很多吧?不缺我一个吧?不是一定要我……侍……侍寝的吧?”
“对。”
“那么,”她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还在脱我的衣服?!”
宗隽开怀大笑:“我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但具体做什么是由我决定。一旦我决定让你做什么你便不能拒绝,就像现在。”
她努力想推开他解衣的手,声音已带哭腔:“当初看见你让野利赔我药时,我还以为,你跟他有点不一样……”
宗隽半垂目看她,淡然说:“我只是监督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对女真男人来说,违背诺言是很严重的事。”
此时他已经解开她所有的衣带,再朝她一笑:“真遗憾,看来我跟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暴怒,拼命对他拳打脚踢,不住骂:“无耻的金贼,野蛮的夷狄,该千刀万剐的羌奴……”
可想而知她是在尽力搜刮脑中所有最恶毒的词来骂他,无奈她所受的教育限制了她的发挥,倾其所有,吐出来的骂词听上去仍很文雅。而她的反抗所能起的效果微乎其微,虽然她用尽了所有力量,仍无法逃脱全身即将袒陈于他眼前的结果。
当她终于意识到被他侵袭亦属靖康国难的一部分,是她不可避免的命运时,她渐渐安静下来,仰首,空洞的眼睛望向上方,两滴泪从眼角坠落,双唇颤抖着,她悲伤地唤:“九哥……”
宗隽倒一下怔住了。从她的唇形他分明地辨出,当初在刘家寺她生命垂危时,她天天默念着,使她坚持活下来的“咒语”就是这两个字:九哥。
这个发现陡然激起宗隽一丝怒意,他毫不怜悯地以强劲姿态拥她入怀,伸手往她脖后衣领上一抓,扯下了她最后蔽体的衣物。
次日醒来,见她红肿的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上方,怔忡着不知在想什么。他以指划过她脸上皮肤,感觉异常冰凉,再一看,枕上湿了一大片,应是她泪水所致。他也没有多在意,拉过被子将她盖好,披衣起床,一面穿衣一面想,这样的情形见过多次,她的反应不算出奇。
然而在他准备移步离开时,忽感背后生风,他未及回首即本能地向后一抓,抓到一女子手腕,但力势太猛,他未抓牢,那手腕又从他掌中滑脱,继而听见“咚”地一声闷响,女子在壁前倒下,迸出的鲜血在壁上绽出艳红的花,血水缓缓顺着墙壁流下,使那痕迹逐渐变为扇形,有如一朵虞美人。
地上的女子,是为他所伤的柔福。宗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探了探柔福的鼻息,见她虽已昏迷却还有一缕生气,忙把她抱回床上,迅速给她包扎好头上伤口,再出去吩咐家奴进来照应。
好在被他拉了一把,她撞壁的力量减弱,虽然头破血流,但应未伤及颅骨。不久后她醒转,意识到尚在人间,便倦怠地闭上眼睛,不理任何人。
宗隽令奴婢严密看守,她再也没有自尽的机会,可她从此拒绝进食或服药,不消两日已神志恍惚,奄奄一息。
宗隽寻了最好的医官为她诊治,医官看了连连摆首:“这位姑娘的伤势不会致命,关键是她已无生念,不肯进食服药,我也爱莫能助。要治好她,除非她自己还想活下去。”
枯坐着沉思半晌,宗隽忽起身策马朝皇宫驰去。找到母亲,他开口便问:“宁福在哪里?”
片刻后,他步入宁福所居的宫室。彼时宁福正在绣花,神态娴静。见他进来,她按下手中针线,轻声问:“她是不是快死了?”
5.茴香
宁福的到来也未令柔福有何变化,她只在宁福的呼唤下微睁双目看了看妹妹,然后伤感地侧首朝内,重又阖眼,再没有任何反应。
宁福也没再跟她说话,一个人默坐于柔福床前,低首看地面,良久未动。过了好一会儿,她缓步出去走到门外的宗隽身边,叹道:“我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守在两侧的侍女中有一位名叫瑞哥,母亲是汉人,因此也懂汉话。也是十四五岁光景,心直口快,听了宁福的话宗隽尚未表态她便急着插嘴道:“小夫人已经有两日未进食了,帝姬好歹要先劝她吃点东西。”
宁福想了想,问:“府中有羊肉、制附片、茴香和姜片么?”
瑞哥应道:“帝姬稍等,我去厨房看看。”立即便奔向厨房。
宁福对宗隽一笑,解释道:“二十姐小时脾胃虚寒,不易消化,也挑食,父皇便常命人调附香羹,然后亲自哄她喝。有爹爹哄着,她也每次都会乖乖地喝下去……这羹可温补脾胃、祛寒止痛,用料简单,我也会做,今日做了试试看能否劝她饮下。”
宗隽颔首同意。须臾,瑞哥回来告诉宁福:“羊肉、制附片、姜片都有,只缺茴香。帝姬请再等等,我马上出去买。”
话音未落她就像匹小马一样冲了出去。宁福轻倚在廊柱上看她背影,微微地笑了。
不足一炷香时间瑞哥便握着一束用黄纸裹着的茴香跑归,双手呈给宁福。宁福接过,含笑道谢:“辛苦你了。”
瑞哥以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帝姬不必客气。帝姬是想做什么给小夫人吃?我带你去厨房吧。”
宁福点点头,移步随她去。边走边拆开黄纸看其中茴香,忽然,她步履一滞,双手展开黄纸低头细看,整个人就立在路上一动不动。瑞哥回首,看见宁福表情像是十分讶异,不解地问:“帝姬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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