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才人婴茀未央月隐-《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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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飞虽奉旨尽力指挥属下将士与金军作战,但终因金军入侵势头太过强劲,双方兵力较为悬殊,最后楚州未能守住。金人得楚州后南渡灭南宋之意更甚,又继续挥师而下,不久后连破泰州与通州两城。赵构命宣抚处置使张浚自秦州退军兴州,调兵与岳飞协同作战,回临安之期也暂且不提,与宫眷在越州长住起来。

    次年春正月元旦,赵构率百官遥拜二帝于行宫北门外。宋廷渡江以来本无此例,去年秦桧归来告知二帝消息后赵构遥拜过一次,而这年元旦后定为常例,以后每逢正月元旦都要举行这一仪式。随后赵构下诏改元为绍兴。绍兴元年二月,赵构任礼部尚书兼侍读秦桧为参知政事。

    隆祐太后春秋已高,这几年历经忧患南北奔波,身体越来越不好,绍兴元年元月中先是受了些风寒,不想病势逐渐加重,到了四月间,太后全身忽冷忽热,头晕目眩胸闷乏力,不时便会晕厥过去。赵构大为着急,忙召御医前来诊治,那些御医知道赵构对太后最为孝顺,又顾及太后年高体弱,便不敢开药力较猛的药,生怕出一点差池,只开了些温补的药给太后服用。但太后服药后不但不见好反而越发难过,对赵构说:“如今我胸腹中似有火在烧一般,比有寒热之症时更觉不适。”赵构闻言又急又怒,下旨把御医重责几十杖轰出去,然后命人在越州寻访名医为太后治病,自己则一连数夕与婴茀、柔福等人侍奉在太后病榻前,衣不解带地连夜守护,唯恐太后病情再恶化。

    无奈事不如人愿,只过了两日太后寒热再度发作,病势比以前严重数倍,日夜发热而不退,神志渐不清醒,口中频频呓语。赵构好不容易才找到江南名医夏振国入宫医治,夏振国为太后诊过脉象后告诉赵构:“太后患的是类疟症,平日所受风寒郁结于脏腑间。本来无甚大碍,以药引导,助风寒慢慢发泄出来即可,但此前用的全是温补之药,把风寒又遏阻在了胸腹间,就如强以木板压住正在燃烧的旺火,现在热已入心,已病至膏肓了。草民不才,已无力回天。”

    赵构忙挽住他,连连劝他再想办法勉定一方,务必要将太后治好。夏振国摇头道:“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医家职责,若有一线生机敢不尽力挽救?草民医道不精,的确是束手无策,只能奉上以毕生心血药草精华炼出的至宝丹一粒,请官家待太后醒来后将此丹冲化,让太后服下。若守到明晨太后病势不生巨变,或许就还有救治的希望。”

    说完夏振国拱手告退再不肯多做任何承诺,赵构只好命人开宫门放他出去,然后愁眉不展地坐在太后病榻前,凝视夏振国给的那粒至宝丹久久不发一言。几位嫔妃与柔福一时也都沉默着,静候太后的苏醒。

    这时殿外跑来一名内侍,奏道:“参知政事秦大人深夜入宫,说有军情急报要禀告官家。”

    赵构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说了声:“若母后苏醒速命人来奏报。”便随内侍出殿去接见秦桧。

    他走后众人继续枯坐等待,其间太后眼睑跳动了几下,双唇微动似在说话,大家连忙围拢过去轻唤,不料太后却没反应,看来又是在呓语而已,于是又四散开来各自落座。又过了一会儿,张婕妤盯着桌上的至宝丹忽然一声叹息:“太后一向宽厚待人,和蔼可亲,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不想如今竟被庸医所误,遭此大劫。唯望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太后服了至宝丹后平安避过此难,长命百岁。”

    柔福在一旁幽幽接口道:“婕妤娘子似乎说错了,太后是千岁,岂止长命百岁。”

    张婕妤一愣,随即马上赔笑道:“长公主说得对,太后自然是长命千岁,是我失言,该掌嘴!”言吧作势自打一耳光。

    柔福不再理她,继续转头凝视着沉睡着的太后。潘贤妃见状冷笑一下,开口对众人说:“我听说孝子割臂股之肉做引煎药给患病的父母服用可感动神明,挽回弥留之际的父母生命。而今太后病在垂危,若有儿女肯做此牺牲,割臂股煎汤冲化至宝丹,太后之病想必可以痊愈。”

    婴茀在侧轻声道:“但是,太后并无亲生儿女……”

    潘贤妃道:“未必一定要亲生儿女的血肉才行。神明要看的只是这份亲情,只要有母子母女之情,就算不是亲生骨肉也无所谓。”

    张婕妤讶异地说:“难道潘姐姐是要官家……”

    “当然不是!”潘贤妃打断她,“官家是真龙天子,万金之躯,身系天下万民之福,自然不能有损龙体。何况,按名分来说,太后的儿女也不是仅有他一人……”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明白她意在柔福,暗示柔福应割臂股之肉以救太后,于是其余诸人的目光齐刷刷全投向了柔福。

    柔福侧目冷冷地视她良久,然后起身慢慢走出,进了旁边自己的寝殿。潘贤妃见她身影消失后又是一声冷笑:“看,一说要割肉她马上就跑了,枉太后待她如亲生女……”

    不想话音未落却又见柔福走了回来,此刻右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潘贤妃吃惊之下立即噤声。柔福手握匕首一步步直朝她走来,匕首显然是精心打造的,柄上精雕细刻,镶有七色宝石,而刀刃更是寒光流溢,想必定是削铁如泥。

    潘贤妃见她步步进逼,面无表情,匕首被她举着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时也想不明白她意图,不免惊慌起来,忙起身后退,脸色煞白地问:“长公主这是在干什么?”

    柔福把她逼至墙壁前,再无路可退,然后轻轻伸手,将匕首平贴在她脸上。潘贤妃像被烫了一般惊叫出声,婴茀也忙带着两名侍女快步走来劝道:“长公主,别吓潘姐姐……”

    柔福淡淡一笑,忽然拉起左手衣袖,用匕首向左臂上划去。

    寒光一闪,鲜血立时潸潸流出。周围人等齐声惊呼,婴茀马上与侍女一起拉住她双臂,连连叫道:“长公主使不得!”

    柔福不理,挣扎着还要继续割臂,却听门边传来一声怒呼:“住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朝声音响处望去。赵构立在那里,眉心紧锁,大睁的双目布满血丝,面色铁青。

    他疾步走到柔福身边,干净利落地夺过她手中的匕首远远地掷在地上,又将拉住她的婴茀与侍女推开,一手把柔福搂进怀中,一手则拉下她袖子掩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再怒吼似的命令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取布帛来为长公主包扎!”

    周围宫女内侍立即应声,争先恐后地纷纷跑去找布帛。柔福在赵构怀里悄然抬头,朝他微笑道:“九哥,你让我割一块肉下来吧。贤妃嫂嫂说如果以儿女至亲的肉来煎汤冲化至宝丹,就可以治好太后的病。”

    赵构见她流的血将衣袖浸得半湿,脸苍白得有透明之感,连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去了,渐渐变得青白,怜惜之下更是怒不可遏,直视着潘贤妃逼问:“这话是你说的?”

    潘贤妃见他脸上若覆寒霜,更不敢迎视他慑人的目光,猛地跪下,深垂着头颤声说:“臣妾只是说有孝子割臂股之肉以救父母这一说法,并没有让长公主效仿……”

    赵构冷笑,对她说:“母后与长公主虽有母女的名分,但并无血缘关系,若说有至亲之情即可,那你是母后的儿媳,母后平日待你也如亲生之女一般,朕现在就命你割肉为太后煎药,至于是割臂还是割股,你可以自己决定。”

    潘贤妃被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官家,是臣妾胡言乱语说错话了,请官家饶了臣妾吧,或者是掌嘴还是扣月俸臣妾都甘愿受罚,只求官家收回成命……”

    赵构默默看她片刻,又徐徐说道:“经你刚才那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朕,割肉救亲或许真是一个良方,能以己之力挽回太后生命是何等荣耀,贤妃为何不肯答应呢?”

    潘贤妃已是泪流满面,瑟瑟地发抖,只反复磕头而说不出话。

    赵构鄙夷地最后瞟了她一眼,随即放眼环视其余妃嫔,对她们说:“你们也都是母后的儿媳,若谁能割肉煎汤冲化至宝丹,治好母后的病,朕日后若必须另立皇后便会立她。”

    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发出些微响动,不仅是妃嫔,就连普通宫女们也暗暗担心被赵构选来割肉。皇后之位固然很有诱惑力,但活生生地自自己身上割块肉下来,其间痛苦又岂是轻易能忍受的?

    等了许久仍无人应答,赵构便先询问式地看着张婕妤,张婕妤不自禁地略略移步退后,低头不语。

    赵构遂又将冷冽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才人吴婴茀身上。

    7.遗言

    婴茀本来垂目而立,感觉到赵构在看她后也不惊慌,缓缓抬头迎视赵构,暂时也没说话,但神情十分淡定从容。

    赵构便问她:“你愿意么?”

    听他问这话时,她察觉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奇异光芒,她无暇细究那意味着希望还是试探,却明白她无法拒绝的命运就此注定。于是婴茀屈膝一福,答道:“是。臣妾愿意割股为太后煎汤做引。”

    得到了她的答案,赵构紧抿的双唇渐渐松动,一缕满意的微笑浅浅冰裂于他冷峻的面容上。在感受到割肉的恐惧之前,婴茀先无法遏止地觉得酸楚。她尽量睁大眼睛,以避免潮湿的目中水凝成珠,保持着不露喜怒的表情,在赵构的注视下、潘贤妃与张婕妤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以及短暂的静默后殿内渐渐响起的窃窃私语声中轻轻移步,走到另一角落,拾起刚才被赵构扔在地上的匕首,然后转身勉力微笑着对赵构说:“请官家允许臣妾回居处做此事。”

    赵构颔首道:“好,但以速为贵。”此刻宫女正在给柔福包扎伤口,他与柔福并肩坐下了,没像以前那样紧紧搂着她,但左手仍搁在柔福身后的椅背上,莫可言喻的亲密不经意地自这一姿势中流露。

    婴茀没再多看,答应了一声便出门回阁。

    回到自己阁中后,婴茀摒退侍女,注清水于一炉罐中煮沸,再亲手焚香点烛,跪下双手合什向上天祷告道:“吴婴茀今日自愿割股以疗隆祐太后,伏乞上天鉴察下情,使太后早日痊愈,不胜感祷之至。”毕恭毕敬地再三叩首后才起身解衣,仔细洗拭左腿上的肌肤。

    触目所及之处肌肤莹洁如玉,婴茀以冷水浸过的净布轻轻拭去,突来的温差刺得她的腿与心同时一颤,眼泪就泉涌而出。她在悲伤的哭泣中完成了清洗的程序,但在握起匕首时,眼泪竟然瞬间止住。

    从匕首刺进腿中的那一刹那起,那锥心的疼痛就爆裂开来,逐渐肆虐到了骨髓里,鲜血汩汩地流出,那不断蔓延着的刺眼的艳红让婴茀觉得眩晕,她的手开始颤抖,不过她仍然坚持着手中的动作,竭力想说服自己正在切割的是一块普通的药品,而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刀刃在肌肉里游移,一点点地深入,一点点地切割。那确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却没让婴茀觉得缩短了割股的漫长过程。好不容易才割断切下的股肉与身体相连的最后一点脉络,婴茀狠狠地把它投入沸腾着的炉罐开水中,然后用准备好的布帛裹束好创口,再对外面等候着的侍女说:“好,你们可以进来了。”才如释重负地坠倒在沾满鲜血的床上。

    当婴茀的侍女将用她股肉煎好的滚汤送入太后宫中时太后刚刚苏醒,赵构忙命人倾入杯中,溶化了至宝丹,再亲自捧着进奉太后。太后略闻了闻,诧异道:“这是什么汤药,怎有荤气?”

    张婕妤便把刚才情形简单解释了一遍,大赞赵构与婴茀孝顺,竟真能如古代圣人一般割股救亲。

    太后听后却叹叹气,摇头不喝。赵构急劝道:“这至宝丹是夏神医倾毕生精力所制,必有奇效,何况吴才人孝心可鉴,自愿割股为母后做药引,母后不要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太后和言对他说:“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身体如何我自己十分清楚,事到如今吃不吃药都是一样。割肉救亲之说旨在劝导世人为人子者应当孝义为先,至于以肉作引是否真有效就难说了。身体骨血何其珍贵,要懂得爱惜,莫因人言虚名而无谓轻损。今日此汤我是不会喝的。”

    赵构自是不肯放弃,跪下反复再劝。张婕妤潘贤妃及众宫人见皇帝下跪便也都齐齐跪下,一起劝太后服药。太后仍坚持不服,命人撤去,端药的宫女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着,进退两难。

    此时柔福从太后床畔站起,轻轻扶起赵构,对他说:“九哥,你们先回避一下可好?我会劝太后服下此药的。”

    赵构有些疑惑地看她,柔福看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赵构亦再无他法,也就同意,命宫女将药递给柔福,然后带着其余人退出太后寝殿,在厅中等待。

    看到殿内只剩她们二人,太后便笑了笑,问柔福:“你准备怎么劝我呢?”

    柔福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握起盛药之杯,然后手一斜,那药汤便尽倾于地。

    太后点头叹道:“还是瑗瑗最懂我的心思。”

    柔福道:“如果我是太后,我也不会喝这药。”

    太后微笑着尽力支坐在床头,向柔福招手道:“来,坐在我身边,有几句话一直想跟你说,趁着现在有了些精神就先说了吧。”

    柔福依言在她身边坐下。太后握着她的手,说:“瑗瑗,以后你要学会更温和地与人相处,不要处处与人争斗,说话也要委婉一些,须知有时无心的一句话也会产生树敌的严重后果。”

    “我不怕。”柔福倔强地说,“我争的必是有理之事,骂的也是该骂之人,就算有人因此与我为敌,但我是长公主,他们又能奈我何?”

    太后忧伤地看着她,忽然有两滴泪水坠下,握着她的手也更紧了:“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若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呢?”

    “九哥。”柔福凝视太后,双眸澄净晶亮,“九哥会永远保护我的。”

    太后又是一声叹息,说:“瑗瑗啊,有几点你必须牢牢记住:一、官家是皇帝;二、官家是你哥哥;三、官家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你的哥哥,除此外不会再是你的什么人。”

    柔福听了沉默不语,既不表示记住了也不出言反驳。太后又深深看她一眼,又道:“以为自己可以用感情去改变一个男人,是女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我曾花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命去理解这句话,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柔福若有所思,半晌后道:“未必每个男人都不可改变吧?”

    太后摇头,正欲再说,忽听赵构在外问:“母后,药服了么?臣可以进来么?”

    太后便咽下了欲说的话,向外道:““官家请进。”

    赵构甫进门便看见了倾在地上的药液,脸色顿时一变,问:“瑗瑗,这是这么回事?”

    太后抢先道:“不关她事,她端着药劝我饮,我推却时用力过猛,便把药打泼了。”

    赵构立即转身朗声传下口谕:“速把夏振国召入宫再为太后开方。”

    “不必了,”太后摆手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赵构再三细省太后面色,觉得似乎要比先前略好些,才答应道:“臣就在外厅候着,母后有事唤臣便是。”

    太后点头,赵构遂让柔福一同退去。柔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太后,忽然又转身行至太后床边跪下,郑重地叩首,随即清楚地唤道:“母后。”

    太后微笑,温柔地看着她,说:“好孩子,你也去歇息吧……别忘了我的话。”

    8.选嗣

    绍兴元年四月庚辰,隆祐皇太后孟氏崩于行宫之西殿。

    赵构哀恸甚久,下诏曰:“隆祐皇太后应行典礼,并比拟钦圣宪肃皇后故事,讨论以闻。朕以继体之重,当从重服。”命大臣要按当年向太后丧礼规模为隆祐太后治丧,自己从重服为太后服丧,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五月癸卯,经朝中侍从、台谏集议,上隆祐皇太后谥曰昭慈献烈后。

    太后平日对宫妃、宫女内侍都宽厚仁爱,宫中之人也对她十分尊敬爱戴,本就因她的逝世而很感难过,又见皇帝竟然哀恸到辍朝一月的地步,更是不敢怠慢,纷纷争相哀哭守灵,竭力显示自己的悲痛之情。潘贤妃与张婕妤更因上回未肯割肉以救太后之事深感不安,唯恐赵构再度追究,便自觉地披麻戴孝日夜跪于太后灵前,每次赵构一出现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然后相应地垂泪掩面,或大放悲声或低声啜泣,就怕他怀疑自己不够悲伤,显得不够孝顺。

    婴茀割股后第二天就全身发烫,高热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赵构命人精心诊治后才渐渐好转。待清醒后一听见太后驾崩的消息,婴茀顿时大惊失色,不顾宫女的劝阻挣扎着起身,让人搀扶着自己,强忍着晕眩恶心之感和腿上剧烈的痛楚,拖着倍感沉重的身躯蹒跚着赶去太后寝殿哭拜。

    赵构见她这般模样便叹了叹气,温言对她说:“你身体未痊愈,还是回去卧床休息吧,有此心意已够了。”

    婴茀却摇头道:“莫说太后是官家母后,即便只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归天之时身为媳妇的我等岂有不来守灵送终之理?”

    她坚持留下来跪着守灵,赵构也就由她守下去,但到夜间还是命人强把她扶回居处休息。

    柔福在太后驾崩当日亦不禁落下几行清泪,但很快止住,也并不再哭,守灵服丧也按定制行事,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哀伤悲痛,宫人见此略有微辞,她亦我行我素毫不理睬。

    元懿太子赵旉薨后,因赵构再无皇子可立,皇储之位便一直空着。绍兴元年六月,尚书右仆射范宗尹奏请赵构于宗室子中择有资质者养于宫中,称储君乃一国之本,一日不立择朝野不安,陛下应早定太子,以安天下人心。

    赵构先是沉默不语,在范宗尹再三询问下才开口叹道:“艺祖皇帝以圣武定天下,而其子孙倒不得继而享之,如今子孙零落,其情堪悯。仁宗皇帝无子,便立其侄为储,是为英宗。朕若不为天下苍生计,取法仁宗,何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这大宋天下是太祖赵匡胤创下的,但其后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德昭或德芳,而是其弟晋王赵光义。据说赵匡胤临终时夜召晋王入宫,摒退所有宫人与其密谈,谈话内容左右皆不得闻,只遥见烛影下晋王不时离席,似在做逊避之状。最后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赵匡胤竟大怒,随手抓起一旁的文房用具玉斧大力戳地,高声对晋王说:“好!你好好去做吧!”随后气绝身亡。赵光义一脸哀戚地出来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并称太祖临终前是要他继位为帝。大家虽觉此事相当诡异,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依言当即改称赵光义为官家。另有一说称太祖临终时宋皇后曾命宦官王继隆召自己儿子德芳入宫,王继隆却跑去找当时任开封府尹的赵光义,请他进宫,称否则帝位将属他人。赵光义入宫后宋皇后一见他即知已被王继隆出卖,于是凄然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这“烛影斧声”之事真相如何已成千古之谜,以后的皇帝都是太宗赵光义的子孙,自然都尽量掩饰淡化此事,不让史官将其写入正史,但后世文人士大夫仍对此心存疑惑,大多都怀疑这其实是一场夺位篡权的宫廷政变,虽嘴上不说,可私下对赵匡胤的子孙却颇为同情。赵匡胤的后代到此时已是默默无闻,隐而不彰了,如今大臣们听赵构竟然主动提起太祖后代之事,立即来了精神,纷纷上书请求立太祖之后为皇储。

    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上疏说:“自古为人君者,唯有尧、舜能让天下与贤者,而艺祖(赵匡胤)竟能做到不以大位传其子,圣明独断,实发于至诚。陛下远虑,上合艺祖遗风,实可昭格天命。”另一大臣张守则明褒赵匡胤暗促赵构下定决心:“艺祖诸子并未失德,艺祖舍子而传位太宗,高风亮节,胜过尧、舜数倍。”上虞县丞寅亮更直接地奏请说:“艺祖的后代如今寂寞无闻,竟与庶民一般无二,于情于理均不相合。请陛下于‘伯’字行内选艺祖子孙中有贤德者,以备他日之选,倘若日后后宫再诞下皇嗣,再命他退处藩服。如此,上可慰艺祖在天之灵,下可慰天下人之心。”

    赵构阅后感慨万千,遂与秦桧商议,秦桧说:“此事倒也可行,但须择宗室闺门有礼法者之子方可。”赵构颔首道:“那是自然。”签书枢密院事富直柔再问赵构:“若选皇子养于宫中,可将皇子付托给谁养育呢?”赵构答道:“朕已想好了人选。”于是传下令来,派管理宫廷宗族事务的赵令畴于“伯”字行中访求生于建炎元年的宗室子。

    这消息很快传入后宫,某日张婕妤与婴茀、柔福偶遇于行宫花园中,便聊起了此事。张婕妤对婴茀道:“官家说他已想好了人选,大概就是指你我二人了。潘姐姐痛失爱子,想必不会愿意收养别人的孩子。”

    婴茀微笑道:“若真如此那我也有些事可做了。自太后崩后宫中沉郁了许多,多一两个孩子气氛也会活泛一些。”

    柔福在一旁听着,忽然插言道:“要收养皇子照理说应选与官家关系最亲的才是。父皇的子孙大多在金国,偶有几个流落在民间的也不知所终,但我听说神宗皇帝的两个弟弟吴荣王颢与益端献王頵,有几个孙子在外躲过靖康之难,现在也在江南,官家完全可以选他们的儿子入宫抚养,为什么一定要选艺祖皇帝的后代呢?”

    张婕妤与婴茀尚未答话,却听有人冷插一句:“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艺祖皇帝的后代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是官家的亲生儿子,养来何用?”

    柔福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渐行渐近的潘贤妃,便淡淡一笑,说:“也是,吴荣王与益端献王的后代与艺祖皇帝的后代是没什么区别,官家若要选皇子不应以血缘亲疏论,而当选有胆识德行者。若是选来个小孩,亲倒是够亲了,但胆小如鼠,一点点响声也能吓得……”

    “长公主,刚才我命我的丫头给你准备冰镇酸梅汤,现在应该已经好了,请长公主随我回去饮吧。”婴茀当机立断地打断柔福的话,没让她说出后面刺耳的字眼,一面拉着她走一面向潘贤妃与张婕妤笑说:“两位姐姐慢聊,我与长公主先走了。”

    潘贤妃自然知道柔福想说什么,脸已气得青白,只差没呕出血来。柔福看了看她,又笑了笑,然后跟着婴茀离去。

    到了婴茀阁中,婴茀请她坐下,然后四处张罗着命宫女为柔福打扇、洗手,进奉酸梅汤。柔福静静地看着她忙来忙去,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小腹上。婴茀转眼间发现这点,便奇道:“长公主在看什么?”

    “婴茀,”柔福缓缓问道,“你入侍我九哥好几年了,为何一直不曾有喜?”

    婴茀一愣,尴尬地低头,半晌才轻声道:“这事全凭天意,是婴茀无福……”

    柔福摇头,道:“不对。不仅是你,太子死后,潘贤妃和张婕妤也都一直没能怀孕,九哥还很年轻,这很不正常。”

    “长公主……”婴茀看了看周围的宫女,近乎哀求地唤她,暗示她不要再讲下去。

    柔福便摆摆手,对左右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宫女们应声而出。柔福再凝视着婴茀,又问:“婴茀,为何九哥没能再生皇子,而必须要选宗室子为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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